【一】
照片被切割成九个等份，细长的淡蓝色，饱和的深红，还有迷幻的岁月黄。好吧，我得先承认这不是一张合格的照片，没有特殊的角度，普通的平面架构，像是沉入湖面一般，你不去用手触碰，就像在看一面不会反射光线的镜子。
三分之一的天空，三分之一的岛屿，三分之一的海岸。不过仔细看看还是会发现明显的区别，乔治把一杯味道浓郁的咖啡推到我面前，“岛屿居然没有倒影。”他用的是陈述句，“挺奇怪的不是吗。”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我把照片反转过来，然后用指尖戳了戳那片黑暗的岛屿，“这不就是倒影吗。”
天空和海洋一样，被颜色混淆起来。所以，想知道有没有倒影就得先找到那片可以投射光线的天空。
“海洋没有光，”我说，“或者，海洋的光是借的。”
天空就算被乌云盖上无数层，它终究是有光芒的，它的光芒如同它存在的高度，被模糊的下场就是自我矛盾的状态，你不在乎倒影，就不在乎影子与光线，不在乎天空和海洋，然后随意的用鼠标点着‘另存为’。
所谓的，看见的实物，或许就是被压抑住光线涌动的暗流，总会有什么灿烂或糟糕的事来临。
而这些事，都会随同打印机的过滤，百无聊赖的挂在电脑左手边的空白墙上。
墙说，“岛屿就在这里。”
然后日出之前，海与天空的交界处被模糊起来。
后来就分不清，究竟那团被模糊的黑暗，究竟从什么地方开始是岛屿，而倒影是否真的存在，可能一场大雨过后，日出不见了，就能看到想知道的结果。
可惜的是，雨过之后。
女孩跟男孩说了分手。而那场雨却再也淋不湿男孩被天空倒影的瞳孔，泛着光的，闪亮的如同星星，关于女孩曾许下的梦想。
【二】
空白的黑板报像干净的空气，安静的等待粉末的扩散。
“周三的测试，很糟糕对吧。”
“最近失眠的都不像自己了。”
“如果可能的话，其实可以变得更好。”
“要怎么做呢？”
“牵着我的手。”
“才不要。”
“特别喜欢你。”
“又在骗人。”
“哈哈……如果你相信谎言的话。”
“我又不傻。”
“相信谎言的人，不一定比正常人笨呢。”乔治说着看着窗外被大风吹散的柳絮，五月的芒城总是被这些白茫茫的夏雪惹得鼻尖发痒，“我们总是想要去追寻对的事，可是如果死亡也是对的事，你希望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去世吗，去天堂或地狱，去看不见眼睛听不到耳朵的地方。”
在无数个深夜，从黑暗里涌进耳朵里的声音，替代着过去和回忆，一层层的给世界涂刷着不同的颜色，真实的，虚假的都色彩斑斓或灰暗低调，有时候能看到下大雨的天空，和即将盛开在墙角的淡蓝色的蔷薇花。
凌晨十二点熄灯后的教室。
男孩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女孩在黑暗中拿着粉笔一笔一画的朝黑板上写着一行字。像岁月在平静的大海上遇到风浪，然后海水灌进喉咙的时候，一束光从天空坠落下来。
这是天堂的赞歌，是死亡的阶梯。
是所有条条框框禁锢住的希望。
坠落成金色的，奢华的，爱情的模样。
而那一行字，也就在黑暗中刻进了男孩的瞳孔里。
——如果，你可以被原谅，在我死去之后。
如果，世界可以再宽容一点……
所以……
你可以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我们的爱情一同被原谅的那天。
（可惜，我等不到……）
【三】
乔治接到一封信。
废旧的那栋教学楼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十年前的地震让他彻底的和世界，和它曾爱过的学生告别了。
乔治在傍晚的时候走了进去，黑暗和余晖协调的在空房子里弹奏着悠扬的旋律，破旧的窗户上是发霉的青苔和厚重的灰尘，棕色的古砖早就被打磨的经不起折腾，碎裂的撑着最后一点点尊严。乔治踩到横在走廊的木块，吱呀一声，一只灰色的猫从台阶上跳了出去，然后跑出很远之后，看了一眼乔治。
那眼神像是在说，这很危险。
乔治进到信上说的最里面的一间教室，门上面还挂着108的铁皮标签，摇摇晃晃的让人产生错觉，觉得地震还在持续，觉得灾难还在蔓延，或者一切又都刚刚开始。
有过不止一次，乔治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他会想自己是谁，在主观客观的定义自己本无意义的价值或位于什么状态，就像被喷漆的空旷墙面一般，神态疲倦的魔鬼，没有名字的男人，或者一束没有人签收的玫瑰，而那些斑驳的色彩却真真切切的存在着，那个时候涌动起来，彷徨起来的，害怕起来却要义无反顾的态度，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
对世界的反抗，还是对爱情的顺从。
这些都在某刻被放大的极其可怕。
如同把深夜倒扣进太阳里一般，光芒被灌进一整个时代的黑暗，零零散散的想起，干净的白衬衫，温和低调的性格，还有语文笔记本上抄写的关于他和他的情诗。
因为不想被称为奇怪的人，哪怕这本身就和自己的言行举止背道而驰，却还是在无谓疯狂之后，被现实一盆凉水淹没。醒醒吧，接受现实吧，接受这没有结果的事情，病态的爱情比空气传播的还快。
可它比风轻，比光亮。
因为爱情本就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决定之后是承受。
在转念想了几天之后，还是搁浅了一段时间。
连同傍晚在废旧教室里发生的侮辱事件一样。
搁浅的不止是时间，还有被爱情贬低的尊严。
“你怎么才来。”
“……”
“你是一个变态你知道吗？”
“……”
“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变态，和另一个变态。”
“所以……”
“所以要看看你究竟能变态到什么地步。”
“……”
“我们只是好奇，你能承受的极限。”
“我从不后悔。”
因为爱过，所以不后悔。
被胳膊抵在地面，鼻息间四散的灰尘像一场风暴，被撕扯的衣服，被踢打的身体，被拍下的照片，定格下来被命名为屈辱的故事，没有反抗，没有挣扎，连一点因为痛疼而流下的眼泪都不曾落在这干燥的地面上。而隐隐作痛起来的只有心脏上被撕裂的一道一道的疤痕，随着闪光灯的照射，被标记成三六九等。
等一切归于平静，耳边响起模糊的声音，努力让自己能够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这天没有月色，仿佛同情的遮羞，黑暗的如同人心。
没过多久，乔治的照片被挂在校网上。
只是这生不如死的难看，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对死亡的祭奠。
【四】
我记得乔治，虽然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有一些事情，即便过去十年二十年，我还是会记得，记得他在黑暗无助时失落的样子，记得他难以言喻的迷茫，记得他跳坐到我脚踏车后座时双手轻轻扯着我背包肩带时的小心翼翼。
而那些在校网上一度疯狂流传的照片，我不记得了，不是我不想去回忆，而是真的不记得了，那个瘦小的身影不是乔治对吧，怎么可能是乔治，是吧。
虽然，我们在一同背叛世界之后。
乔治甘愿成全我，成为魔鬼。
诱惑与被诱惑，其实身在其中的人没资格说，流言蜚语才是真相。
乔治从天台跳下去的那天，天蓝的仿佛大海，温度被风吹成25度的模样，我站在小卖铺前拉开易拉罐，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咕噜咕噜流进胃里，然后看着不远处坠落的黑影，和之后惊慌失措的呼喊。
有时候，我觉得乔治，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他受不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指责，即便这个骂名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的敏感，他的小心翼翼，他为人处事的态度方式，其实早就已经决定了他，往后的余生只能把情绪藏进雨天，藏进温暖的被窝里，藏进别人看不见的悠闲的傍晚里，那比炙热之前遇见的空调更值得期待，比自行车在路边骑出晚霞更迷人。
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关于乔治，关于我们的未来。
我毕业之后，经常能梦到那个坠落的黑影，我惶恐的在黑暗里泪流满面，思念的可怕让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像自己，我今后遇到的每一个人，我都可能将他们假象成罪恶，成敌人。唯独留存在记忆里的乔治，像上帝种下的一朵花，在沙漠里埋下的一粒种子，明明可以承受风雪，却放弃了那个很努力的自己，最后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一个代号，一个可以被取代的标记，还有一段无法改变的命运与挣扎。
【五】
许多年后，我跟机械打交道，却觉得这不是自己，索性就把自己想要的流放到天空里，我知道那里是乔治的归宿，他想要的，还有我想要的，根本不是在这个机械化冰冷的世界里铸就金钱生命还有爱情。
所以，我去骑行，穿过丛林，穿过海岸，穿过一只飞鸟，穿过冷暖四季，然后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只有乔治陪我，孤独对我的诱惑，寒冷对我的驱逐，都抵不上乔治在耳边的低语。
“天蓝的像你。”
“昨天的白衬衫还没干透。”
“如果旅行的话，最好遇见大雪。”
“饿了怎么办？”
“这方形的沙漏能留得住时间吗？”
“十分钟之前的梦还记得吗？”
“好像要下雨了。”
“才不要打伞，对吧。”
“就算忘记，也要嘴硬。”
“那体育老师真的有够过分，就差一秒就能及格。”
“周一的升国旗仪式迟到了，要被罚站的。”
“国庆要去哪儿。”
“玩的还开心吧，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西瓜和冰汽水。”
“考试没考好，再努力就好了。”
“嗨，你看，百名榜有你。”
“这个苹果给你。”
“啊，感冒了，可能去不了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春游的地方决定了，但是我去不了。”
“看，山茶花，好看吧。”
“再见……”
那天有风，所以我听不清乔治说什么，但是我确定他说了什么，对我来说重要的话，然后当我去回想的时候，脑袋里被抽取的疼痛，让我不得不放弃这段情节。
既然无法想象，无法追寻，那是不是可以被定格，被框条出来，或许还可以在虚构一下，只要能释怀就好了，只要能满足就好了，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对吧。
可惜，乔治的坚持在他的尊严面前像一张被焚烧的纸张，怎么都无法存活下去，大火烧完之后，只剩下一堆灰烬，风一吹就没有了，你看果然这风并不是好的征兆，所以，我不喜欢风，以前挺喜欢的，后来就不一样了。人是会变得，不管是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它都在朝着未来前进，唯独死去的人，他们停留在世界的那一刻，就是他们一生中最闪耀的瞬间。
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怕。
你经历了就了不起。
【六】
家里面有一面墙，我特意留给乔治的，我知道乔治喜欢什么，所以我把那些拍好的照片贴在墙上，让乔治有空可以看看，看看我的世界，体验我的生活，续写着我们的故事。
有时候，我也会把记忆中的乔治画出来，然后藏进那些照片里，你看，大雨里有乔治，山顶上有乔治，灌木丛里有乔治，哪怕是那个天台，被死亡命名的地方，我从不害怕，因为那真实的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与冷漠。然后才有勇气去奋力拼搏，与之抗衡。
我知道我的余生可能只有乔治。
独一的。
无法代替的。
当你的世界被充斥了所有情绪的时候，即便一无所有也能让你感受到满足的气味。
这是乔治带给我的。
关于爱情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