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出国留学,凭着一腔的热情与好奇心到了日本。说来也奇怪,语言学校里初来乍到的女孩子们或多或少都会因为想家而精神不振,甚至有几个只坚持了几个月便匆匆回了国,问及原因,都说因为想家而难以适应在日本的生活,所以不得不放弃学业。而我当时却并未感受到如此深刻的思乡之情,刚到日本时便沉浸在学业与新生活上,东京到处都是新奇的风景,建筑,人群,我仿佛一条游进了大海的小鱼,每天除了语言学校半天的课程外就是到各处游览,上野,涩谷,银座,都是那样熙熙攘攘,连随处可见的大幅广告牌都是不一样的风情。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接到母亲的电话,原来家里生意日渐冷清,经济突然成为了问题,我需要在课余时间打工来勤工俭学,而住地浦安地处偏僻,不但交通不便,更是难以寻得一份工作,于是,我便一个人搬到了上野,并在车站附近的餐馆找到了一份工作。之前放学后可以到处游览的生活便宣告结束,每周有五日从黄昏开始到深夜都需要努力工作。自此,刚到日本那份新鲜感已经过去,生活也开始变得规律和安定下来。可我发现我仍然没觉得想家。
这要感谢我的母亲,她在我出国之前学会了如何使用社交软件及视频聊天,几乎每天都会和我有几句交流,这让我在每天带着满身满头的油烟疲倦地回到住处时,有了一种可以倒头就睡的安心感。就这样,我一个人过了两年。两年过后我已在语言学校毕业升入大学,并开始有了很好的朋友。(刚刚抬头看到她的拍立得照片就贴在我的书架上,是我们一起去韩国旅行时留下的自拍。)
那时的生活已经开始有了几分生气,我会在休息日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换季的时候经常去逛街,在廉价的快餐时尚品牌中淘宝,偶尔也用不多的积蓄来一次大手笔的旅行。每天在东京这座巨大的钢铁森林中穿行,我也渐渐捉摸出了一些微小的生活智慧,来让自己在紧张的生活节奏中找到一些自由呼吸的间隙。就这样日复一日,我渐渐有了一种感觉,家乡与我已经逐步脱离,或者说,因为我奔跑的速度太快,而家乡慢慢地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如果我那时回头,就会看到它站在原地,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但是我并没回头,我越来越享受自己独自前行的孤独感,现在想想,真的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自虐。
有一天,我结束了半天的课程,为了解决午饭而来到了上野车站附近的一条有名的街道,阿美横町,这条街的两边是许多小吃与生鲜的摊子,叫卖声络绎不绝,这在日本可不多见。我独自随着人流往街道深处慢慢前行,掠过了色泽明亮诱人的海鲜井,忽略了烤肉摊子上巴西青年热情的吆喝,最终停在了一间有着大红看板的面食摊前,店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服,正在熟练地翻动煎锅里的生煎包,还有几位同样身着白色厨师服的阿姨,正在厨房里迅速而灵巧地包着各种面食。我还没说话,店主已经热情地用带着陌生口音的普通话招呼:“小姑娘吃点什么?”我没有太多犹豫,点了一份招牌的生煎包,又看到靠内的饼铛里黄澄澄的馅饼,便问:“这馅饼是什么馅的?”店主笑眯眯地答:“有牛肉馅和韭菜馅的,小姑娘爱吃哪一种?这都是我们自己烙的馅饼,一定好吃。”
回住处的路上,我好几次想要拿出馅饼来尝尝,这对我来说,仿佛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也是一种回忆。从儿时起,当时我家还住在北方一座偏僻的小城的铁路西边,一间小小的平房屋檐低矮,铁门上的黑漆也早已经斑驳剥落,小小的院子红砖铺地,墙边歪歪斜斜地栽着几棵西番莲,开花时花瓣层叠,有红有粉,这是我幼年记忆里少见的明媚颜色。
那花是我母亲种下的,彼时她还只有二十几岁,正是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的时候,虽然家里几乎没有积蓄,父亲又时常出差,我那时还不满一岁,家里的事便全压在了她的身上,可她一直极有耐心,黄昏时先做好晚饭,再抱着咿呀学语的我顺着蜿蜒的铁路慢慢地走,总能迎来乘火车通勤归来的父亲。当时父亲也正是气宇轩昂的年纪,每次看到我与母亲,都欢喜地奔过来接过母亲怀中胖乎乎的我,再一起回家享用正温热的晚饭。
那时的物资仍不丰富,家里条件也很一般,母亲在房后开了一片小小的菜园,种了些辣椒韭菜等家常蔬菜,她到后园摘菜时,我总是趴在房间的小窗口前看着她,窗台上经常放上一罐八宝粥,那是我幼时难得的零食。
母亲很会做饭,尤其精擅面食,包饺子,擀面条都不在话下,而我和父亲最喜爱的则是母亲烙的饼。母亲很会变通,糖酥饼,葱油饼,乃至各种馅饼,都极有滋味。韭菜馅饼,更是我童年时难以忘怀的美味之一。母亲每次烙饼,先和好面,把面团用一个有些掉了漆的白瓷盆扣在面板上,然后把韭菜,鲜肉剁碎,这是父亲经常担当的工作,再将鸡蛋和肉炒熟,拌入韭菜再进行调味,就做出一锅喷香翠绿的馅。这时再将“醒”了一段时间的面团拿出来,把黑色的平锅架在灶台上,年幼的我便知道,很快便能吃上热腾腾的馅饼了。
思绪随着我一起回到了住处,生煎包已经被我冷落在了一边,我迫不及待地拿出已经有些软了的馅饼咬了一口,一股熟悉的韭菜香气扑鼻而来,可吃了两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掀开面皮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那并不是北方人家熟悉的韭菜鸡蛋馅,而是韭菜与搅碎的粉条混合在一起,口感虽然有些相似,风味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我却不忍放下手中的馅饼,依旧仔细地品味了一番,虽然与母亲的手艺难以相比,吃着吃着却也找到了些许那从家乡,从那年少时便离开了的小城,从母亲有些粗糙却极尽温柔的手指间陪伴了我近二十年时光的味道。我捧着馅饼慢慢地咀嚼着,却突然很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听听我那不善言辞的父亲简单的问话,和母亲温和关切的嘘寒问暖,这时的我,仿佛感到内心冰封了许久的想念和眷恋慢慢地涌上了我的心头,那是一种极其温暖的心酸,更是一种孤独前行了许久而终于寻得的一股巨大的安全感,它仿佛拥抱一样包围了我。我突然很想回家,回到我那仍不繁华却充满了熟悉氛围的小城,回到已经白了鬓发的父母身边,我想要去我曾经一点点长大的地方走走,三岁时帮母亲打酱油而蹒跚走过的小路,在温暖的阳光下睡过午觉的草地,上学时每天背着书包和同伴嬉笑玩闹过的校园,夏日午后除了悠扬的蝉声外一片寂静的乡村。那些在我生命中刻下过印记的地方,原来都留在了时光里,等着我停下脚步,回首望去的那一天。
后来,那间小小的面食摊成了我时常驻足的所在,几个月内几乎尝遍了菜单上所有的内容,却每次都不忘带上两枚韭菜馅饼,每枚200日元的价格事实上颇有些高昂,用料也毫不讲究,可我却渐渐变得难以割舍,一段时间没有吃到就会心心念念,有一次店主错给我装了牛肉馅饼回来,我咬了一口后竟觉得委屈而掉了眼泪,连好吃的牛肉馅饼都失了滋味。而与此同时,我与家里的联系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乃至于后来每天都要与母亲视频通话一个小时,母亲十分高兴,每日除了了解我的衣食住行之外便是与我分说家里和四邻的家长里短,我也开始觉得十分有趣,后来甚至通过视频看到了堂哥家刚出生不到半年的小侄女,和表姐家两岁多的小外甥,孩子们那活泼可爱的模样让我连续几日都心情极好,回国时还按着家里孩子们的年纪和性别分别买了礼物,作为一个在孩子们眼里看起来颇有些陌生的长辈的见面礼。又过了两年,我从大学毕业归国,自此与那间承载了无数温暖的小小面食摊做了长久的道别,像归鸟一般回到了父母身边。一转眼,我回到故乡,也有两年的时光,我时常在睡梦里与东京的一切重逢,而醒来看到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时又不由自主的安心,父亲和母亲觉得我回国后懂事和独立了许多,可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内心仍是一个对家乡和父母有着无限依恋的女孩。
归国后不久有一次与母亲闲谈,说起我在东京吃到的韭菜馅饼,我觉得颇为有趣,母亲却大为心疼,一迭连声地叫父亲出门去买来鲜肉,虾仁和韭菜,再加上老家拿来的土鸡蛋,为我精心烙了一次馅饼,那次吃到的馅饼,几乎可以在我人生中最美味榜单上排到第二名。第一名是什么呢?我到现在也一直觉得,是我在东京小巷深处那间小小的面食摊上第一次买来的,从我那隔着山水乃至国界的家乡传来的依稀温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