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到一则“脑瘫小伙用右手一根手指码出两百万字小说”的“新闻”。不用说,这是又一个遵循“励志”套路的故事。与其他宣扬残障人士“身残志坚”的故事相比,它在提问、采写的倾向性和角度上别无二致。这篇报道无非在说:这位重残者的生活多么艰辛,身体上的障碍多么巨大,可他依然坚守在家中房间的一方小天地里,运用电脑持续创作,终于完成了两百万字的巨著,成为了作家,用写作改变了命运……
然而,作为一个中偏重度的脑瘫患者,我在看到这则“两百万字”神话的当下,出于一个同命人的感同身受,条件反射般联想到的却是:身患严重脑瘫的他,如果拿写两百万字的时间,以及坚韧,做康复训练的话,他的身体状况一定会有所改善,要是幸运,改善还说不定不小。
可是,假使他真的这样去做了,那他——一个注定终身囿于房间中,总是游离于社会主流视线之外的普通残障者——就不会有社会意义上的“成就”了,不仅自我价值遭到了贬抑,他也没法在新闻里面熠熠闪光,来符合社会对于残障者肉体痛苦和精神面貌的想象了。
他没法得到尊重和认可,就会沦为一个看上去很弱、实际上更弱的——彻底的弱者。
对于重残者,无论本人还是社会,都倾向于认同这样一种期待:期待他们同时在肉体与精神上成为巨人。一边顽强地与生存的障碍和磨难抗争并能立于不败之地,一边在漫长艰辛的抗争中生发出强大持久的“精神能量”,既可勉励自己,又可鼓舞他人。
有一组概念常常被混为一谈,那就是作为力量和品质的“精神”与作为思想和灵魂的“精神”。也就是说,如果同时以坚毅品质和灵魂深度来要求一个写作的重度残障者(本该如此),那么,能够满足这种期待的重残者微乎其微,几近于无——对长期蛰居家中的重残者提出“思想深度”的要求,实在是过于难为他们了。
可是,没有人愿意戳破这件“皇帝的新衣”,只有当事人暗自清楚:从一开始,“新衣”的存在就很可疑,似乎永远难以证实。但总有不明就里的后来者受到它的蒙蔽,被隐约的“深刻感”召唤着,对它趋之若鹜。
要生存,还是要灵魂,是每个重残者面对的大命题,或者不如说,是重大的迷思。
《活着》序言里说: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东西活着。
不妨把这句话放到残障语境下考量:
认同这句话的人愿意为了争取到身体上尽可能的改善、为了喂饱自己的肚子,操劳一辈子,以“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为傲。他们或许不快乐,或许也有过对于生命意义的追问与困惑,只是,务实和清醒让他们甘愿把这一切湮灭在了沉默里……
另一种信仰这句话的人,恰恰采取了相反态度:因为生存的艰困无望自暴自弃,提前报废了自己的人生。区别在于前者认同后半句“绝望是不存在的”,而后者认为那是句屁话。
更有人一心想反抗这句形同魔咒般的话,说,我不想只是活着,不能为活着而活着。于是他们宁可牺牲掉可能改善自己身体状况和生存质量的机会成本,去换取思索,换取“深刻”,企图以此超然于身体的现实,以救赎灵魂。可到头来,现实会揭露出来:他们只不过是在以肤浅的方式扮演深刻。思想走不了多高多远,其深度就已经碰到了“天花板”。不难想见,一个终生居于房间内不经世事的人,脑袋里并不见得有多少真知灼见,懂得多少世故人心,其作品中很少包含可供普及的重大意义。
即便如此,依然存在狭义上的“精神能量”输出,使得作品值得被创作出来供人阅读。这对于作者的意义在于:当作者进入了沉浸式的思索和写作,他能够确认过往的人生不曾虚度,当下的时间有所充实和安顿。而读者则从阅读中看到这种意义。
我平日也会花很多时间读读写写,虽知无用却因为爱好而不愿舍弃。我知道,足不出户的重残者,其精神大致在现实实际与形而上之间进退维谷:既会为必须接受的现实处境寻求自我的认同和阐释,也会因为对一贯缺失的“人的关系”产生向往,借着阅读(或书写)形成对于外部世界审美化的想象和简单化的认识。
对于我们这样一群处境特殊的写作爱好者来说:
如果踏实是很真切的,那么,迷惘是更加真切的;
如果希望和快乐隐约可见,那么,失落和力不从心一定也在明目张胆地如影随形。
是的,这位残障者写下了两百万字,但很可能,他蜷缩在家中房间里创作出来的这两百万字,还及不上一位始终处于“行走”与“观望”中的二三流作家的二十万字。
当我这么说,我知道自己苛刻到了不近人情、令人发指,但,真相就是那么残酷,冷不丁地劈头浇人一身凉水。
诗人余秀华最近出了一本散文集,很多读者不买她的账。理由是:“文中除了作者自己,别的什么也没有。”这种评论应该是诚恳的。读者只在意作品对于文学、对于受众的价值,他们没有义务体谅作者的处境。作为同命人,我很想给予余秀华一个谅解和慰藉的拥抱,勉励她好好生活。
切身的经验告诉我,无论在生存与灵魂之间作出怎样的抉择,重残居家者的精神,都不可能存在完全光明通透的出路。“物质(存在)决定意识”六个字已经把命运给压得严严实实了,对于每一个残障个体,只要个人精神上能有暂时的安顿、隐约的希望便足以自慰了。
重残写作者中的压倒性多数,其实难以胜任作为一个社会的精神向导的角色,即便那些有幸跻身作家之列的幸运儿也是一样。
于是,由重残者构建的励志(写作)案例往往让我觉得可疑、觉得悲凉,把那些面目相似、倾向性千篇一律的故事合到一起看,很像是全社会在合谋一个“局”,把众多无望之人引向一条很尴尬的“自强”之路。一旦“励志写作”构成一种特殊的公共话语权势,促成了公众对于残障者生存路径的共识,巩固了公众对于残障者的刻板印象,那么,人们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少数的“幸存者”面对宣传媒体扮演偶像,宣示他们的成功和满足?这的确是他们应得的、扬眉吐气的一刻!
可是,镜头前那一张张在“作家”光环下心满意足的面孔,常常让我想到,镜头之外,还有无数选择了相同道路的同命者,从一个个逼仄压抑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不约而同地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我不想只是活着!”
平静的表情下面,是一个个深受屈抑的灵魂……
这才是众多蜗居于狭小房间里,辛勤从事创作的重度残障者,不堪面对的命运真相。
在沉重的命运面前,那些光鲜亮丽、正能量满满的”励志叙事“,显得多么苍白肤浅、虚张声势,又无关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