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片向日葵,一株株高昂头颅,金黄灿灿面朝骄阳,在盛夏最繁华的时节里绽放光芒。
外婆精心打点这些小精灵们,像自己的孩子般悉心照料,给他们湿水、浇肥、松土、除草,每天晨曦微露,她便会扛起锄头,穿越乡野的小径,淌过清澈的溪流,在鸟语花香的林子里眺望远处的那片黄色,而后欣慰的露出笑意。阳光总在这时唤醒大地,打在那些可爱的精灵们身上,映照在外婆黝黑的脸上,它们沐浴清晨的阳光,一株株探出脑袋儿,伸了伸懒腰,安静等待照料他们的人儿来。外婆也顿时精神抖擞了起来,迈起步子拥入那些宝贝怀里。
那是我儿时最美好的时光。
我总是期盼暑假的到来,在孤独又枯燥的学习生涯里,不禁一次又一次梦到盛夏的阳光、树林、田野、河塘以及外婆拿手的糖醋青蛙、油炸知了和她的小精灵们。
我总会躺在田野边的那个小坡上,聆听鸟儿的歌唱,知了的低鸣,这里阳光和煦,微风轻抚,远处的那片黄色田地间,外婆头裹方巾,穿着我送她的那件老式衬衫,手握锄头,半佝着身躯,小心翼翼地清理杂草。那些小精灵们仿佛全都昂起脑袋儿面朝外婆,她总会用手轻轻抚摸他们身上的叶片儿,轻声细语和他们说话。
末了,她会用嘹亮的嗓音呼唤我的乳名,我便欣喜若狂的拥入外婆的怀里,听她喘气的声音。她拧干满是汗水的毛巾替我擦汗,吹凉水壶里的开水给我解渴,从麻布袋里掏出亲手烙的还热乎的饼,这是我最爱吃的饼,一块大大的烙饼,撕成两半,一老一小坐在田埂上,望着嫩黄可爱的向日葵们,品尝这人间美味。
过后,我拉着外婆一起躺在那个小坡上,难得的小憩,央求她给我唱歌,她将方巾裹于头顶,把我搂进怀里,清了清喉咙,便哼了起来。这歌声百转千回,我听的如痴如醉,进入梦乡。梦里,我也变成了一株向日葵,外婆则是一轮明日,她精心呵护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我长大了,外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外婆依然忙碌着,这歌声也在向日葵地间回荡,我在田地里奔跑,欢呼,跳跃。随便捡起一根木棍,绑上细绳,抓一只小蛤蟆,把绳子系在蛤蟆腿上,来到稻田里,开始垂钓大青蛙。
我拎着一袋子呱呱的大青蛙,搂着外婆的腰,漫步在夕阳西下的乡野小径上,田地间蛙声四起,知了赶在最后一缕余光消失前卖力鸣叫,蛐蛐也从睡梦中惊醒,加入自然界的大合唱,蝙蝠摇晃着身躯,奋力扑闪翅膀,伴着歌声翩翩起舞,却像喝醉了酒的亡命徒,横冲直撞。还是萤火虫靠谱一点儿,不慌不忙地汇聚过来,为我和外婆照亮回家的路。
我打好满满一盆水,蹲坐在旁边,外婆撸起袖子,三两下就将那些可怜的小生命扒了皮抽了筋,我便将这些白白嫩嫩的蛙肉洗的干干净净,看着锅里翻炒的佳肴,我兴奋极了,这可是我心心念念了整个学期最爱的美味,外婆也喜笑颜开,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忙碌着,我东奔西跑帮她打下手,累的满头大汗。一盘丰盛的糖醋蛙肉是对我最好的犒赏。
吃完饭,趁着天还没有彻底黑下去,我拿起外婆亲手做的网兜去捉知了。外婆为了满足我补蝉的小心愿,缝了一天一夜才做出来这个小网兜,把网兜圈在木棍上,对着知了一套一个准。
灶头下的碳火还没有熄灭,那是外婆特意留下的,便在碳火中掏一个洞,把知了扔进去,赶紧埋上,过不久,只听“噗”的一声,飘出淡淡的清香。数量够了,用外婆专门调制的知了酱,将知了整个沾满,咬一口,松脆香软,人间美味。外婆总是拒绝品尝,非得让我往嘴里塞才肯吃。
我们呀,总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待在门口纳凉,我喜欢坐在外婆的腿上,抱着她的肩膀,看星星看月亮,陶醉于大自然的歌声中,喜欢听她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她总是用那把破旧的蒲扇轻轻摇着,嘴里吐出那些陈旧的往事,一直讲啊讲……讲啊讲……终于,连自己也听睡着了,而我,早已进入了梦乡。
我总是在她抱我上床的时候清醒过来,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破旧泥土房太过闷热,汗水总是浸透我的衣衫。我就开始捣鼓起那台旧风扇,也不知这台风扇存在了多少年,记得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它的三个按钮都已不见,表面的油漆也早就脱落,扇叶乌漆墨黑的沾满了油烟,转动起来“咯吱咯吱”吵吵闹闹,即便如此,它也是这间屋子里最时髦最实用的东西了。终于,在某天夜里彻底报废。从此,外婆就成了我的“手动风扇”。
她不知疲倦的为我摇着蒲扇,我慢慢进入梦乡,没有了风扇,讨厌的蚊子就特别猖狂,它们咬我,我就只能哭,外婆每每轻声细语安慰我,她用蒲扇驱赶蚊子,力道温柔,生怕吵醒我,嘴里哼着小曲儿,伴我入睡。
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过完暑假回到家,听不到外婆的声音,我就很难入睡。
没事我就喜欢跑到村中的小店去,因为那里有一台黑白电视,终日不停歇播放着电视剧。我喜欢看电视,特别喜欢。我总是拉着外婆和我一起去。就看曹俊演的《莲花童子哪吒》,那时的曹俊也不过和我一般大,却实实在在是我心中的偶像,我的男神。外婆看不懂,但也陪着我,见我笑了,她也笑,见我皱眉了,她也皱眉,见我气急败坏数落里面的坏人,她就伸出手指指那个人,说“不是好人,不要学他”,“不是好人,不要学他”。
外婆总能看懂我的眼神,我不敢跟她说我想吃雪糕,想喝汽水,我怕外婆花钱。只能看着那些买零食的小朋友,眨巴着大眼睛。
外婆给我讲过很多她的故事,我知道她把十几个儿女拉扯长大有多么不容易,可我无法体会,外婆一生操劳,儿女长大了,依然没过什么好日子。所以她平常十分节俭,掉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洗一洗就吃了,长了毛的食物把毛清理干净继续使用。这是她自己的习惯,却见不得我这样。她总说,我是她的小向日葵,是祖国的花朵儿,必须健健康康茁壮成长。
所以当我眨巴眼睛盯着那些得意的孩子们,她便默默地买了雪糕和汽水给我,她说,别人家孩子有的,我的向日葵一定也要有。
翻开过往的记忆,有那么一片,是属于盛夏、田野,阳光、向日葵,慈爱、纯真,外婆、我。却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外婆也生疏了。去往外婆家的道路翻修了很多次,道路越来越宽广,也越来越陌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逐渐成长,外婆却不会笑了。
年轮似乎抹去了我童年的记忆,她只是坐在门口,拄着拐杖,还一直穿着我送她的老式衬衫,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地皱纹与时间的磨砺,我给她拜年,对他说:“外婆,我来看您了”。 她静静的望着天空,什么也不说,把我当成空气。直到有人告诉她我的乳名,这时她才会突然想起什么,而后木呐的问我:“你是……”我笑着点点头。感觉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沟壑,永远也无法跨越过去。她习惯了那样坐着,犹如一座雕像,她不怕夏天的烈阳,高昂着头颅,望着天空。
由于劳累,她生过几次大病,住过院,中过风,高血压高血脂,插过导尿管……神智也有些不清了。
我的避风港倒塌了。
为了缓解成长的阵痛和逃避家庭带来的痛苦,我一次又一次期盼梦里与外婆相遇。可外婆再也不会抱我,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给我烙饼做糖醋蛙肉,给我赶走讨厌的蚊子,陪我捉知了看星星看月亮,哄我入睡,再也不会。
终于有一天,她不再昂着头坐在门口,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肚子鼓的像孕妇那么大,身体被一块白布盖着,连头也盖住了,我又看到有人在她床前跪着,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有人昏倒在她面前,有人坐在她身前,有人来来回回,脸上没有笑容。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虚伪的、假善的面孔都来了,那一天都来了。
我哭不出来,对于外婆的感情,早已跟着时光慢慢消逝,在她走的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我的身体突然一颤,像是被闪电击中般。尘封的记忆被打开,我疯狂的向一个方向狂奔。
那是一片枯萎、衰败、腐烂的向日葵,或者说已经没有了向日葵的踪迹,只是凭着记忆的碎片拼凑而出的画面。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老式的女士衬衫,头上裹着被水浸透的毛巾,在繁盛的向日葵地间向我微笑,递水给我,在阴蔽的小坡上为我唱歌,陪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