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有一个秘密,这秘密有着灼热的温度,刚出炉的红薯一样被她强塞在我的手心,烫得我用两只手倒来倒去,白天里上课我分心,夜里睡觉我失眠,却决计为她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窥见我不知所措的惊慌。
我对这个秘密的掌握完全来自于她的日记。那个时候刚刚上高中,整个年级的孩子都在语文老师的要求下坚持每天写日记。也许是因为我的作文频频被作为范文在全年级印发,我的日记竟也渐渐被公开化,经常被本班甚至外班同学传看。好在一支笔每天记录的都是简单的校园生活,好在一颗心纯净得没有半点渣滓,真实坦率的我从来就不介意被别人浏览了心情。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个子高挑,身材匀称,皮肤麦色,眉浓眼黑,长发披肩或高高地束起马尾。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沧桑之感,常穿一件及膝的橘色风衣,总是两手插兜,微微扬头,神气永远那么冷傲不羁。她来找我交换日记,主动向我介绍她自己……
她的日记是一个秘密花园,里面纵横交错的小径穿连不起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她迷失着自己,也拽着我,一头栽进她的秘密里。她的文字苔藓一般潮湿,却又火一般炽热。她正疯狂地迷恋着我们的生物老师,而我们的生物老师已经是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两岁孩子的爸爸。我无法判定他们是真心相爱还是他难抵一个青春圣洁的身体的诱惑,总之他们每天在下晚自习之后避开人群躲进时间的隧道在寒冷的冬夜紧紧地拥抱、热烈地亲吻……作为班干部,她还曾拿全体同学的部分班费自作主张地以教师节礼物的名义为他买过一只手表……
一切都是如此的触目惊心,那是我最早见证的一场畸形的爱情。她从未把她的心事当面向我倾诉,我却眼见着她被这场不正常的恋爱折磨得日渐憔悴,她的学习成绩更是每况愈下。好多年后读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里面看到的这样的文字:“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可是我并不喜爱这一种爱情。”这场爱情于她,就是一场让她神经错乱的瘟疫。
她经常在我下生物课的时候来找我,只为向他投去深情却是匆匆的一瞥,我也曾经被她挎着,到操场上追寻他滑冰的身影,午间,逆着阳光,光亮如镜的冰面上远远飘来他高大健美的身影,他划着美丽的弧线路过我们,他颀长的双腿有着优美的线条,他的头发漆黑浓密,他的眼睛明亮深邃,他只故作淡然地朝她一瞥,她就灵魂出窍,飞向他的深渊……
我不知道于她而言,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晚熟的、没有恋爱体验的我给不了安慰,给不出建议,只沉默着做她心事的阅读者、秘密的忠实保守者。等到高二文理分班,我们的教室离得远了,学习任务繁重,我便疏于写日记了,我们也就不再保持这样的联系了。只在临近高考的时候,遇见过她,非要带我去她家吃午饭,她迅速为我做好一个煎蛋和一个炒菜,身手敏捷得让我目瞪口呆,我们边吃饭边扯东扯西,心照不宣,巧妙地绕过她的秘密。
后来,这份秘密在我心里不停地增长着它的重量,我无数次用自己不断增长的年龄与阅历去试着想象最初快乐有多快乐,中间纠结有多纠结,最后痛有多痛……
当初,他们最后究竟是怎么样了呢?遗憾的是联系不上她,我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