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照耀在宽阔的泰晤士河上,维多利亚堤岸展现出难得的生机。这种明媚在伦敦乃至整个英国都是十分珍贵的,毕竟,大海环绕中的英伦三岛就像乌云的老家一样,任何时候都向阴雨敞开怀抱。
一出公司,索菲就感到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温暖的阳光更诱使她滑入一种美妙的、不可抗拒的恍惚状态。自从她失眠开始,断断续续的恍惚就成了她生活的常态,她越是在工作时全力抗拒,就越是在闲暇时刻沉迷于这种状态。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你只能见到模糊的颜色与形状,却看不清它们的轮廓,也就无从知晓它们的实际功能。于是,世界失去了原本的秩序,变成一副任由你拆分重组的拼图。她时常觉得身处于这种恍惚中的自己比任何时候更敏锐,更清醒。
她沿着堤岸一路漫步前行,经过游船停靠的威斯敏斯特码头,对岸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丝毫提不起她的兴趣。她对伦敦的执著停留在洛拉所处的60年代,但她无法从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故事里描绘出五十年前伦敦的真实面貌,无法确定那些钢筋水泥的大楼里有哪些是美好时代的产物,哪些则属于冰冷的现代,因此她偏爱伦敦的老建筑。路过新哥特主义的大本钟时她稍作停留,仿佛能看见60年代的年轻人们穿着波普主义的服饰上街游行,那明丽又夸张的色彩突兀地横插在庄严肃穆的国会大厦前方,好像要把一切权威拉下高位。
轻盈,这是那个年代给她最深刻的印象。自由的意识像一个巨大的炸药库,一经点燃便发生连环爆破,所有沉重的锁链都在那一刻被炸碎了——战争情绪,种族歧视,传统价值,保守思维,实用主义,全被炸得粉碎。人们可以大肆宣扬享乐主义,甚至为了放飞灵魂而沉入迷幻药物的海洋,所有思潮都是内倾式的,世界的规则变得不那么重要,幸福的标准在于随心所欲而非金钱与地位。于是,洛拉为了一个清贫却有趣的男人抛弃了繁华的世界中心。一切都是那么轻盈。
为什么索菲自己却难以获得那种轻盈呢?她试着让脚步慢慢变轻。她想象自己是一只气球,一旦放手就会缓缓起飞。她漫无目的地前行,轻飘飘地走过繁忙的国会广场,穿过车水马龙的环形路口,在广场背后的僻静之处遇见了全英国最美的教堂。
她当然认得威斯敏斯特教堂,但这次发现却是完全偶然的。她没有刻意寻找也没有事先预料,教堂就那么不经意地出现在她眼前,好像人生一切伟大的转折点都诞生于纯粹的偶然之中。她像初来伦敦的游人那样仰头凝视,雕工精细的玫瑰花形遍布在石头构成的立面上,绝美的镂空技艺令这座肃穆的教堂显得灵巧无比,层层叠叠的哥特式尖塔直冲天际。
她忽然觉得,外婆的自由来源于明确的意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意义。追求意义并不沉重,虚无才沉重。一旦找寻到人生的指向,周遭的一切就会飞腾起来,像无数个粉色的气球那样飞腾升天,就好像是发现了上帝埋在地下的谜底,所有对于生和死的恐惧便随之消解。
几小时前,她还觉得虚无如同铅球一样锁住她的双脚,将她牢牢铐在地面上。多年来她都憧憬着伦敦的繁华与高雅,可自她踏上这片土地起,环绕她的不是钢筋水泥的城区就是和阿伯丁差不多的城郊,她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在城里生活下去的目标,却从未给它赋予丰富的内在。
可是现在,她解放了。她刚刚为了爱情拒绝了名利的诱惑,从黑洞似的生活里逃了出来,人生的意义向她扑面而来。她终于摆脱了那个阿伯丁女孩身上保守世俗的气质,成为一个我行我素的伦敦人了。她从未如此喜欢过自己,从未如此对未来充满希望。
教堂内部的装饰令人惊叹。拱扇形的天顶仿佛由数十颗美丽的巨型贝壳组成,洁白的石块勾勒出贝壳优美的纹理,好像在繁华都市的中心支撑起一个秘密的海底世界。阳光透过玫瑰花窗落到地面的红毯上,形成七彩的光斑,好似珊瑚在水中摇曳,银发美人鱼优雅地穿行其间。
穿过华丽的祭坛,她漫步在教堂长长的回廊中,国葬石棺静穆地躺在一间间小礼拜堂里,散发神圣庄严的气息。伊丽莎白一世的墓穴中,女王石像身着华服,皇冠、珠宝、蕾丝褶皱的拉夫领,栩栩如生。下方由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床垫看上去是那么柔软,仿佛晨光照耀的那一刻她便会醒来。
索菲向来都很崇拜这位将英国推向盛世的女王,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这个心灵发生转折的时刻,她忽然有些同情女王了。毕竟,伊丽莎白辉煌一世却孑然一身,不像数百年后的维多利亚女王,同样享有万千荣耀,却拥有一位疼爱自己的丈夫。
疼爱,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口气,安德鲁永远都不会疼爱她。
但没关系,索菲心想,他需要我,这便是强有力的纽带。只要我能为他经营好事业与家庭,他就会永远需要我,这样就够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容光焕发地步入伦敦的地下迷城。下午时分地铁站里空空荡荡,错综复杂的通路不再扰人,每条路径似乎都意味着未知与期待。
列车驶进站台,索菲在窗户里看见自己,她化着职业妆容,面部有些消瘦,各种各样的护肤品无法挡住衰老的第一声脚步。但是,她的双眼却散发着十五岁时,决心离开阿伯丁那晚的光芒。
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