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已经习惯了这个老城,作为一个已经退休的工人,他和这座透支的城市一样,早已疲惫不堪。星期三早上八点,他送孙女去上学,路上照例很堵,副驾驶坐的孙女小淼显得好像有什么心事,老金看到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眼中本不该有的忧郁。
这是在这座城市的疯狂时期,路上行人匆匆,脸上都有着不易察觉的焦虑。他们必须去工作,去赚少得可怜的薪水。有些人仍习惯性的戴着口罩,套着三层口罩很滑稽,但是确实有效。他们废寝忘食的工作不单纯是为了挣钱,挣钱的意义在这个年代早已变得暧昧,薪水是真正的“薪水”,没有任何引申意义。真是黑色幽默,这些生活的变化倒使得这个世纪后期的发展具有不可思议的动力,人人愿意工作愿意加班——只为了多换点儿干净空气。这在老金的那个年代,简直是不能想象的。
从这天开始,老金的心情开始变得很糟糕,老是心神不宁,在北五环开车时总是开错,吃了不少罚单。他明白他的记忆开始发酵了,渐渐喷薄出往事的碎片。这么多年他对于年少时的记忆深深埋在厚厚的土壤下,从不触碰,可他明白这种记忆从来没有消失,在某个时间,它就会出来,狠狠的揪他一把。
关于事情的开头仿佛没有什么必然的原因,那个初夏的早晨,年少的老金就站在渭水滩的岸边,望着湍急清澈的河水发呆。他的倒影在水中摇摇晃晃,逗得水草也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他在想事,他想事的时候眼神远望。
徐小诗这时候在船上看见了这个少年,这个在岸边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年引起了她的注意。远处的树木们连在一起,郁郁葱葱的随着微风摇晃,徐小诗瞬间就对他有了好感,她觉得这个少年也好像就是这里的一棵树,以前就在这里,以后也会在这里。
徐小诗是来这里玩的,待几天就回,她老姨家就在这个地方,她今年12岁所以她的父母很放心她一个人来这里,她的家在省城里,在未央区草滩路145号,徐小诗一股脑的介绍自己,倒弄得眼前这个乡下少年有点儿不好意思。
徐小诗问他:“这里面有鱼吗?你怎么一直往这里看。”
“当然有,只是不好抓。”
“真的啊!”徐小诗眼睛里放出光,“怎么抓?”
少年说:“真要抓鱼不是在这儿。”
小路很险,弯弯扭扭,徐小诗走的很费劲,怎么也赶不上前面的少年。在小路上面有一大块平地,上面种着很多玉米,不过还没成熟。顺着玉米地再往上走,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少年说这里面鱼很多,他以前来过。
“怎么抓,用手吗?”徐小诗问。
少年一言不发,望着小湖。
他心里在盘算着用什么东西去抓鱼会更快。
“等一会儿,我去拿个东西。”
终于他找来了一大袋工具,琳琅满目。
他甩着长竿,将一个假饵抛到水里,不一会儿鱼儿就咬住诱饵,他顺势把竿子一扬,鱼儿死死被挂在钩子上,这样鱼就被钓了上来,他熟练地用左手抓住活蹦乱跳的鱼,扔到旁边的篓子里,盖上盖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徐小诗目瞪口呆:“你好厉害啊,你怎么做到的?”
“这些我们这里的娃都会。”少年把嘴角一扬。
“哇!”徐小诗欢快的鼓掌,特别兴奋。“我能试试吗?”
“给”少年把竿子递给他,“不过你要小心点,鱼的劲儿可大着呢。”
徐小诗挑着鱼竿,两只手紧紧攥住鱼竿。一会儿终于钩子开始动了,“哎,哎!动了!”徐小诗感觉到有条大鱼,紧张又兴奋喊着少年。少年一看,赶紧帮徐小诗收竿,可是劲用大了,一条墨黑色的鱼扑通一声又回到了小湖。
“跑了......”徐小诗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失落。
“没事,我再给你钓一个!”少年又要抛饵。
“不用了,鱼今天钓的够多了,都钓完了怎么办,这儿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这儿啊,还有好多好多青蛙呢!晚上我带你去!”少年欢快的说。
“为什么要晚上去?”徐小诗问。
“因为晚上抓青蛙的时候只要用手电筒一照,青蛙就一动不动了特别好抓。”
徐小诗说她之前从不知道这种事,她说:“你真幸福,能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
“对你来说是,对我可不算是。”少年的眼神黯淡下来。
“怎么了?这儿不好吗?”徐小诗问。
“我想挣好多好多钱,可我读书不好,我爸不让我读了,这里新建了个矿,挣钱多,我爸说在地里干两年活就让我过去。”
徐小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晚上的时候少年拿着一个手电筒和一个网罩来找徐小诗,他带她去了一块洼地,这里的水很浅也很清,少年最后索性脱了鞋子挽着裤脚走在水里,徐小诗在边上拿着手电筒,她发现了一只大青蛙,赶忙用手电筒照它,青蛙在手电筒底下一动不动,少年立刻用网罩捉住了它。后来徐小诗也脱了鞋踩在水里,聚精会神的找青蛙,一会儿就抓了四五只。少年抓的有点儿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蹭脚底的泥,徐小诗还在拿着手电筒找青蛙,她两只脚踩在水里,身体微躬,马尾辫一跳一跳的。月光照在水面上有一种神奇的感受,徐小诗身边的植物仿佛都有了性格,在簇拥着她,她好像以前就是天上的仙女。少年看得呆了,竟然产生这种荒唐的错觉。
徐小诗回去省城的那一晚,少年在家里,忽然他快步如飞,像一只离弦的箭冲进了夜色中的山里。其实他最初只是去看看门闩了没有,但是当他蓦然抬头看着黑色的山时,他不由自主的被一种隐秘又伟大的力量所感动。他一直不知疲倦的奔跑,跑过月影中的渭水滩,跑过虫鸣的玉米地,跑过月光覆盖下的树荫,他不会迷路,他太熟悉这里了,他像深海的鱼一样不会迷路,但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儿。他一直是这样,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死了,父亲像门口的树一样养他,他知道那些树的生命。他遇水则生,遇风就长。
月光晒谷,洼地边青蛙的鸣叫也带着省城姑娘的影子,终于他来到了这儿,这让他失落不已。
后来村里人说这孩子晚上跑出去怕是撞邪了,但他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他太热爱这里,又太想逃离这里。
少年这之后没有再见过徐小诗,他顺从了父亲去了矿上,开始开发这一片土地,开始挣了点钱。开始渐渐变成老金。他发现一切的景物都开始变得陌生,虚假。有一阵子他看到山上的树木一片片枯黄下去,变成一段段没有点燃的炭,天空中布满飞鸟的尸体,死鱼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河水又粘又稠变得如同炼乳糖。这些景象极血腥梦幻,仿佛提醒他某些东西正在逝去,某些东西正在到来。
小淼写完作业一直不停地咳嗽,这使老金发现他做了一个梦,终于醒来了,他醒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屋外流水冲荡湖滨的波浪声,迷迷糊糊,他重又入睡了。醒来的时候隐约觉得有点悲伤,才想起好像做了什么梦,但关于什么,完全没有印象。小淼走到他面前摇晃着脑袋问他:“爷爷,我们今天学了一篇课文《蓝天》,我觉得特好玩,到底哪里能看到蓝天啊?”
他望着她,没法回答。
正犹豫着,忽然手机上发来一个消息,空气净化公司开业大酬宾。
老金赶忙去了建宁路,重整了一下口罩,早上的思虑这时已经烟消云散,他重又加入了疯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