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十年前,奚如一朵树叶,从二十七层楼的窗户飘然而下时,我正在和他相居上百公里的小城,面向阳光,深深吐纳,初春的阳光吹送晨的美好,我的心突然抽搐,几乎喘不过气来。
奚是我的最好的同学,情若兄弟,许多年里我们相依相伴,度过了弥足珍惜的青春大好时光。奚走得顺畅,高一时就考取了一所南方的著名大学,成了小城一时间的骄傲。
最要好的同学分离,即使年龄尚小,其中的难舍难分还是真切得让人心痛,我们开始马拉松式的通信,少年时的喜怒哀乐,化作了一粒粒汉字,由信使隔空传递。
一年后,我如愿考取了大学,同是南方和奚相距甚近的一所军事院校。我们在小城相拥而笑,用意气风发形容,毫不为过。也仅是昙花一现,报道后,我由于身体原因,在军校复检时,被退了回来,连军校的门是怎么开的,也没摸清楚。旋即我被补录进了一地方学校,还在遥远的北方。我的人生,由之陷入了低谷。
奚的信随之撵了过来。一年多的时间,几乎是一天一封,有时一天两封,他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字,其间充斥了友情和关爱,最耽心的是我经不起人生重量级的打击。我每天盼着奚的信,又怕他的来信,回的甚少,但却是一字一句的咀嚼奚的信。我终于从低谷中走了出来,当我在北方的城市纵情我的诗歌时,我听到了奚的笑声。
其中有插曲,奚恋爱了,阴差阳错,他将写给恋人的信寄给了我,又将写予我的信投给了恋人。据说,为此还和恋人闹了不愉快,写给我的信水汁涟涟,而给恋人的信枯燥干巴。我却不以为是,恋爱信美得透彻,倒是给我的信四平八稳。在很多年里,同学聚会,我背诵奚的情书成了保留节目,大家哈哈大笑,奚也落个快乐。
之后,我们彼此走上工作岗位。奚读研后去了另一高校任职,又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做研究学者,成了国家某学科的权威和领头人。我安于现状,在小城写写诗歌,忙于工作。我们之间的信却从没断过,彼此若透明人一样。信如纽带,把我们系在一起,天各一方,又像面对面。若干次搬家,奚的信我一直保留着,细数近千封,满满一纸箱子。
有几件事我牢牢记下了。
奚结婚时,我的女儿已经满地跑了,我们一家三口,作了同学中唯一的代表。奚的爱情出了不少周折,一晃三十出头。婚礼宴席中,奚面对我突然泪流满面,惊讶中我不知所措,只是搂着他的肩,把一杯酒硬硬地吞下,我第一次发现,奚的目光是艾怨的。
因工作去奚工作的城市,必然要去找他,相约酒店见面,等了半天,奚终于到了,他转公交再转公交,一头的汗水,我责备他,怎就不打个车。他一头雾水,反问我,还能打车。我不知说什么好,奚此时己是小有名气的学者,难道是第二个陈景润不成?也就一笑了之。送别时,我看到了奚的泪眼,沉沉的,竟是一股郁忧之气。
奚的母亲去世,我去吊唁,和妻子去送葬,奚一直哀哀的哭,劝,也没效果。奚回程我去送他,送了一程又一程,他拉着拉杆箱在前,己是头发花白,我突然感到,奚是那么的孤单和无助。
有了手机,信通的少了。最后一次通话,奚对我说,还是写信吧,写信无障碍……我听了他的话,用整个的晚上给他写信,发出了石沉大海,一个冬天没有回音。
春天来了,一片叶子,从二十七层楼的高处荡然而下,砸得开冻的土地生痛。奚竟有抑郁症,我一直十分自责,怎么我就一直没有察觉呢?夜不能寐,翻读近千封来信,他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温暖……
一场雨后,秋加深了,片片黄叶訇然而下,我忆念起奚,奚如叶子,为何偏偏落在初春里。写这段文字,当是一封信,这封信是我相隔时间最久写给奚的一封信。无信使可送达,只能委托黄叶,向他飘去。
2017.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