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逃命似地奔上九重天,又被她姑姑这么一板一吓,终于过关后,身心松懈下来,便觉倦意来袭,寻了个卧榻倒头便睡。醒来已是日影西斜。阿离往天君处省视未回,凤九便袖了把扇子,独自步出宫门,意欲往瑶池赏一赏芙蕖。
洗梧宫外种着两排参天的筚钵罗,残阳自一十三天斜洒下来,日影斑驳,散发出阵阵极乐香。凤九一时忘却了连日种种心忧,感叹终于寻到了一处净土,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十丈红尘内哪有什么净土。
刚刚转过宫墙,凤九便看到前方冰灯玉露花的花阴下站着一个人影。
冰灯玉露是玉露花中的极品。雨染相思红满树,香秋玉露照醇酤。形容的便是冰灯玉露。此刻那人立于此花下,竟也是一般的容色晶莹,环姿艳逸,倒当得上羞花二字了。这位羞花的美女,凤九自然认得她是姬蘅无疑。
凤九一边惊讶于洗梧宫同太晨宫隔得这样远,姬蘅竟然散步散到了这里,可见姬蘅爱好徒步,另一边则想着下次出门前须推一推黄历。
然而,二人此番照面,于凤九算是个偶遇,于姬蘅,却是刻意求之。
这半月余来,凤九过得不轻松,姬蘅却也过得颇辛苦。
自凤九忽然出现又离开后,往后几日帝君便有些心不在焉,几日后司命回来,帝君问了几句话后竟也跟着离开,未留下只言片语。姬蘅心中无限狐疑,半月来竟从未睡过好觉。
她犹记得,一百零三年前,东华帝君一袭紫衫,仙姿玉立地出现在魔宫时,她被帝君的风华震慑,觉得眼前这个银发流泉,目夺星辉的男子正是自己“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之人,帝君古水无波的眼神看向她的时候,她恍然自己数万年生命中所有的色彩都不及这云淡风轻的一瞥。后来帝君说要接她入天宫,她毫不犹豫地就随他来了天宫。她想她数万年的人生将在这九重天上走向圆满,她从容淑静地等待着于归之期,等待着成为太晨宫的女主人,他的帝后。
然而,帝君只是日日教她佛理、术法,拿来天族的史籍叫她日日研习,旁的时候,帝君由她自便,自己在钓鱼烹茶下棋中消磨时间。一年,两年,十年,皆是如此,日子过得好似帝君的眼神一般,古水无波。饶是再娴静的美女,被晾了十年,也没法再娴静了,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帝君的心思。谁知一番打听下来,十停人中十停都说东华帝君是个立于三清之外,不问红尘,不理俗事,几十万年从未有过红鸾星动的只适合挂在画上的神仙。姬蘅觉得难以接受,更难以置信。最后还是她贴身的一位从魔族带来的宫娥青儿,以史为鉴,举出实例,谆谆规劝,才使姬蘅渐渐有些相信。
这个实例和史鉴,便是当时还是青丘小帝姬的白凤九。青儿道,据传这位小殿下乃四海八荒第二绝色,帝君机缘巧合曾对这小殿下施过几次恩惠,谁知这小殿下竟自以为帝君对她有所不同,很是痴缠,当年过往的宫仆仙娥,时时都能见到她同太晨宫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一道蹲着守候帝君,如此痴缠了数百年,也没有得到帝君半分怜惜,然这小殿下行径也过于出格了些,竟然有偷偷潜入帝君的卧榻等事,叫帝君赶了出去。到了后来,那位小殿下再想入太晨宫时,三丈开外帝君便锁了宫门。这小殿下很是伤情,回了青丘便再也没有同太晨宫有什么来往。
然而这青儿也不过新上天十来年,又是魔族的身份,在天宫能有多少推心置腹的交情,所知所闻,也不过是来源于一些流于外闱的泛泛之谈罢了。东凤二人当年那段瓜葛的原由始末,她自然是一无所知。
但姬蘅却相信了这个故事,虽然相信了这个故事,却不相信自己会步这个白凤九的后尘。第一,她是帝君由亲自迎入太晨宫的,可见帝君待她亲厚,较之凤九,有若云泥之别;第二,她生来娴静淑雅,气质脱尘,蹲门爬床这等有辱身份不耻之事,在她身上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这一点同那凤九又是云泥之别;第三,虽然没有顶着四海八荒第二绝色的名头,但她也晓得自己容色倾城,乃魔族中第一美女,或许自己养在深闺,不似凤九那般抛头露面惯了,因此四海八荒才孤陋地没有将她列入绝色排行榜。有了这几点优势,姬蘅觉得自己很有机会,她不介意花上漫长的岁月去等待,太晨宫里,只有帝君同她两个人,这样的相守,她也觉得很幸福。
只是从那时起,白凤九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留下了一根小小的刺,虽不会时时膈应她,却也若有若无地叫她好奇。她很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凤九是如何行止,以及,是否真的当得上四海八荒第二绝色这个名头。
终于,在小天孙阿离六百岁的寿宴上,她晓得她一定会来。原本她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才能让不喜应酬的帝君赴宴,那样她便可以要求跟着去散散心,没想到她刚行至书房,重霖便道帝君已出门赴宴去了。待她忙忙赶至宝光月苑,却没有见到额间有凤羽花的女子,幸而她眼尖,注意到一位宫娥托着件孩童的外衫进了内室,她便跟了进去。如愿,见到了凤九。
只看了一眼,姬蘅便知道自己输了。
肌肤似冰雪之洁,脸庞若春阳初绽,眉间眼角挂着盈盈笑意,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不可逼视。
然她也并不灰心,在样貌上逊了一筹,但在同东华的情分上,她却占得了先机。虽有不甘,她却觉得并没有必要将一个早已被淘汰的人视为对手。生得再美又能如何,她再也无缘踏入太晨宫半步了。所以当凤九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没有半点迟疑地就下了逐客令,她觉得这种事完全不需要思考。
那天夜里,皎月如轮,她揣着一缕美好的情愫走向帝君寝殿,想要为他添一炉香,却突然见到帝君和衣而出,直向后园而去,她以为帝君要去六角亭赏月,却见帝君行至月洞门处便住了脚步,不再向前却也不转身,只是伫足凝望园中。她觉得奇怪,正欲上前唤帝君时,却从连廊窗槅见到,后园花圃内,白凤九正蹲在杜若枝下,低头翻弄着一丛花草。她登时大怒,不动声色地绕过月洞门行至后园,上前质问,又心知帝君正在身侧不远,于疾言厉色中便又留了几分大度,以彰自己善良宽容。
不料那夜之事竟大出她所料,帝君不仅没有怪罪白凤九,反而为救她重伤了索萦,不仅伤了索萦,还对她没有半分安慰,不仅没有安慰,还对她加以诃责,叫她不必多管太晨宫中之事。她伤心已极,过后几日,便刻意对帝君冷淡疏离,以察其意,不料帝君竟没有任何反应。再过几日,帝君便离宫而去了。
姬蘅坐不住了,她觉得自己从前所知所想可能与事实有所不符,她想从连宋口中探知内情,但连宋其人虽然八卦,却不与不相熟的人八卦,并不肯对她多说什么,留下了一句忠告后便告辞离去,兴致勃勃另找了重霖打探凤九到访太晨宫的经过去了。
她又去找司命,但司命领着太晨宫的薪水,万万不敢做在帝君后院点火之人,姬蘅也是无功而返。
幸而成玉元君为人公道得多,八卦起来百无禁忌,不分种族,童叟无欺,和和煦煦地将东凤二人的一段情史酌情删减了一番告诉了姬蘅。当然,她有所删减这个事,姬蘅是断然不会知道的。
成玉的话理所当然地给了姬蘅当头一棒,她甚至怀疑成玉所说的和她认识的帝君是不是同一个人,她眼中清冷淡漠如千年冻雪的帝君,竟然曾为了一个女子做过那么多事吗?若他真的曾经动情至刻骨之深,为何又两无善终?为何会把她带入太晨宫?她在太晨宫相伴的一百多年,又算什么?
姬蘅原本就发觉帝君此番离宫走得蹊跷,现今结合起成玉所说,再联想当晚帝君对凤九甚为着紧的模样,她不敢往下想,她只觉得坐立不安。这些天她,她几乎夜夜寝不安枕,日日食难下咽。
忽于今晨听青儿打听得凤九上了九重天,往洗梧宫去了。姬蘅原以为帝君也便会一起回来,连忙沏好枫露茶等着,谁知枯等一日也没有等到帝君。她觉得连日以来的煎心焦神再也无法忍耐,顾不得什么端庄矜持,便欲往洗梧宫向凤九问个明白。又不敢贸然造次,便择了大谟琉璃阁外盛开的冰灯玉露旁立着,专候凤九。
凤九想着自己同姬蘅虽有几面之缘,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言,应该是没有上前攀谈的必要。便朝姬蘅点了点头致意,径直就要离去。不料姬蘅却突然开口,请她留步。凤九转过头,诧异的看着姬蘅。
姬蘅微微屈身施了半礼,开口道:
“我家君上已离宫数日,姬蘅心下担忧,不知道女君可否告知帝君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凤九心道谁不安好都轮不到他老人家不安好,本欲告知帝君办三生石之事去了,忽而转念一想如此岂不是等于告诉了姬蘅这几日帝君同她在一起?又想世上泰半的冤孽都是人心自生出来的烦恼,从前几日之事看来,姬蘅恰像是个自寻烦恼之人,同帝君在织越山相处了几日之事,还是不提为妙。所幸姬蘅问的是帝君身在何处,这个她委实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不知道。想毕,凤九便答道:
“公主可是问错人了。帝君他老人家的仙踪,我怎么会知道呢。”
姬蘅顿时放下心来,不自觉露出高兴的表情,脱口而出道:
“这么说,女君这几日并未同帝君在一起?”
凤九微皱了眉,原本她心中便坦坦荡荡,无可藏掖,同她解释一番倒也无妨,但乍见了姬蘅这副小肚鸡肠、疑神疑鬼的女儿态,不由得生出一丝厌烦,便索性闭了嘴不答,从袖中掏出扇子,慢慢把玩。半晌方道:
“本君还有事,公主若没有别的事情……”
话未说完,却被姬蘅急急打断:
“姬蘅还想就之前的事,同女君致歉。”说着,又弯下身福了一福。
凤九回顾自己几万年狐生,向来是她同别人致歉多,却不大不机会受别人致歉。便有些好奇地看着姬蘅。
姬蘅续道:“姬蘅跟随帝君深居太晨宫多年,疏于礼数,说话待人不知深浅,冲撞了女君。望女君看在帝君的面子上,宽宥姬蘅之过。”
凤九眼见这个前几日还盛气凌人的魔族公主忽然就变作了作小伏低的婉约女子,心下有些不适应。她对自己委实是不客气了些,但说到底先翻墙闯宫的人是她,两两相抵,谈不上谁宽宥谁,只是姬蘅说起话来三句不离太晨宫,也算得上是自成一种风格罢。
“小事罢了。本君也有不当之处。咱们两两相抵,此事就此了结不提罢。”言毕,便收起扇子作势离去。
姬蘅笑道:“女君果然王者气度。姬蘅觉得女君才貌卓然却为人谦和,观之可亲,令姬蘅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姬蘅身居天宫,远离亲族,并无几个知心之人相与为契,若是女君能时常来太晨宫走动走动,姬蘅也得与女君时常谈叙一番,稍解清寂。姬蘅听闻,青丘与太晨宫原先也是极好的情谊,往来甚厚的,然这三百年来,却再不见女君贵步到府,倒是一桩极大的憾事,姬蘅百般疑惑,不知女君可是同帝君之间有什么误解未消,不妨趁此说开了,也不枉了女君同太晨宫多年的情谊。”
凤九初时心道你见我第四遭才说一见如故,未免不识数了些。及至听完她一篇诚恳又大气的陈词,凤九方明白了,原来前面的作小伏低都是伏笔,铺垫了这许多话,其实还是想探问东华同她之间如何缘起又因何缘尽罢了。这般纠结扭捏,兜兜转转的样子,倒真是个初涉情爱的女子应该有的样子,在心爱之人的眼中看来,算是一种情趣罢?当初莫非就是自己太过直来直去,不懂得这些小女儿情态,在凡间嫔妃众多的后宫,连个醋也不晓得吃一吃,才叫东华最终放弃了她罢?
但不管帝君如何想的,凤九觉得自己对于这一套弯弯绕绕无甚好感。何况东华对姬蘅一片赤诚,甚至为了她而想要逆天改命,自己当初想求也求不来的事降临在她头上,却换来这女子满腹猜疑,凤九有些替东华不值。敛容答道:
“本君同东华帝君之间没有误会。公主想知道的事也于公主没有什么借鉴意义,何必相问。公主方才说想与本君叙谈,本君却觉得公主正宜静养,叙谈得越多心中的疑虑也越多,反倒伤了神思。帝君有事出门,你恭送他便是,帝君迟迟不归,你候着他便是。无须过问本君。”
凤九觉得这个女君的架子虽不常端,偶尔端一端,竟甚是霸气,她不禁在心里朝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姬蘅脸色煞时一阵红一阵白,正欲答话,忽听得一声清朗的男声响起:
“凤九!?”
凤九看清来人后,双腿不觉一软,端着的架子登时散了,心想自己今日果然该推一推黄历再出门。不及回话,便已被飞奔上前的来人捉了双手,惊喜向她道:
“我可担心死你了!”
姬蘅注意到,捉着凤九双手的,是位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的青年公子。
凤九慌忙抽出双手,略退一步,干笑道:
“青缇,你怎么来了?”
“我因受了圣碑赐号,须以沧夷储君的身份上九重天谒见天君,天君命我往洗梧宫谒见太子殿下。我今晨曾去青丘找你,只当你还在凡间玩耍,再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你,你说,咱们是不是特别有缘?”
“哈哈,哈哈,这是你们这些书生读书读多了,凡事总爱往个缘字上头靠。依我看,此处站着三个人,未必是你同我有缘份,兴许是你同姬蘅有缘份。”瞄了一眼微愣的姬蘅和茫然的青缇,凤九硬着头皮胡诌到底道:
“你看啊,这位是太晨宫的姬蘅公主,那救你的清葛草便是从她们家拿的,四海八荒也只有她们家才有,这岂不是有缘吗?这救命之恩不可谓不重,因此老天爷才特地做成你们今日相遇的缘分,让你好好谢一谢她。我嘛,我不过是个路过的罢了。”
青缇闻言,当即弓身向姬蘅施礼道:“在下沧夷少君叶青缇,谢过公主救命之恩。方才凤九道公主居住在太晨宫,那岂不是帝君的?”
姬蘅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含笑回了礼,道少君不必多礼,又羞赧一笑,算作回答了青缇那个问题。
青缇会意,又转过身向着凤九道:
“你那日突然离开织越山,可是出了什么事吗?这些天我很担心你。”语调中透着满满的关切,凤九不禁一颤。
姬蘅察二人之意,觉得此种情况久留不便,嘴角扬起一抹知趣的笑,同二人告辞而去。
凤九绝望地看姬蘅走了,只好打起精神同青缇略叙了几句,见青缇望着她的眼神益发深情,便连番催促他速去谒见她姑父夜华,连道了几个改日再叙,不容青缇多言,便抽身而去了。
凤九一壁快走,一壁想着,明日须得赶紧找一找成玉,琢磨个快速祛烂桃花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