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
文/古月奇潭
小叔打来电话,我正同别人在饭桌上喝酒。出了闹哄哄的包厢,我终于听清了电话那头叔叔说话的声音。他先是问我定了没有,在什么单位上班。就着上来的酒劲,我听了心里更加暖和了,自己刚转业到地方工作,叔叔就来电话关心了。这是他第二次给我打电话。
继而,他又问,我在法院有没有认识的人。已喝下半斤酒的我,立刻被这句话清醒了几分,我明白了叔叔打电话的用意,直接回他,有什么事?
你婶婶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要和她离婚。
离不离婚你自己定。这是他的私事,还轮不到我替他去做主,于是我冷冷地回他。
起诉书已经递交法院,可是没有你婶婶的具体地址,我只好留了她的手机号,不知道法院会不会受理?叔叔担心的是他的离婚官司,并非我这个侄子的境况,所以他想托我找人打听。
好,明天给你答复。我冷冷地挂了电话,钻进包厢继续上桌喝酒。
小叔是我爸爸最小的一个弟弟,他与婶婶结婚,生了三个女儿。我对他没有特别的印象,要说有的话,唯一的印象便是他们夫妻俩都好一口麻将,我读初中时,半夜经常听到窗外边响起脚步声,其中准有打麻将回家的小叔。
十多年前我考军校出去,毕业之后很少回家,只有偶尔凑巧,休假赶上春节,还能碰上在外打工的小叔。及至后来,两个堂妹远嫁他乡,一个留在东北,一个去了贵州。小叔在市里买了房子,他们带着未出嫁的小女儿,没再回乡下过过年。
我才懒得管他们回来与否呢,我更不会羡慕他们买了一个二手房,这些同我关系似乎不大,应该是毫无瓜葛。不是我冷面,是成长过程中我体会到的亲情向来如此,像一壶烧不热的冷水。以前打照面,只是相互打招呼,从称呼上还能辨别出叔侄而已,再无其它。我从不奢望,自己的家庭如同电视剧里展现的那样,一大家子人,春节里无论身在何处,成就如何,必要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家人,总结一番过去一年整个家庭情况,明确来年这个家庭要完成的几件大事。电视剧是人编的,多是美好的愿景,能有几多真实。
直到一位四川的战友提起他爱人的那个家庭,我才相信了家风一说。他老丈人已经有儿子,却抱养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就是战友后来娶的妻。有一年,战友陪妻回家过年,那是一次难忘而温馨的春节。战友爱人的大伯照旧主持了每年一次的家庭会议,大伯既不是官位最大的,也不是钱挣最多的,可家人都听他的。最让战友感动的是,大伯居然把这位抱养的侄女的工作安排放在议程的第一个位置上。战友的爱人,从未因了特殊的身份,在这个大家庭里受过特殊对待。
小叔的电话号码如一具僵尸在通讯录里躺了几年,期间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一如我的手机号在他手机里所遭受的一样。我断然不会打给他。那天这个电话号码突然苏醒了,这是叔叔第一次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我告诉他地址。那会我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安置选岗焦急,这可是关系下半辈子的大事,焦急也无济于事。
小叔匆匆赶来,我超乎寻常地耐心听他讲述。事实上,我听或者不听有何差别呢。
我是侄子,他是叔叔。
依照礼数,我给小叔泡了茶,还发了烟。我始终认为,不论何样,长辈就是长辈,晚辈对长辈应当尊重。可是,我的堂妹们脑子里似乎没有长辈的概念,她们见了我父母,看不出有什么羞涩和矜持,总之金口难开,一言不发。其实,这样于长辈和晚辈都自在了,着实给双方省了些许不必要的唾沫。
你婶婶跑了,去了广西。靠海,一个叫北海的地方。
听到北海,我心里默默地赞赏,多好的一个城市啊。北海去玩过一回,道路宽敞,呈井字分布,直来直往;银滩的沙子很白,白天傍晚,游客络绎不绝,直至夜里还有人露宿沙滩;海鲜出奇地新鲜便宜,应该没有三亚青岛那番宰客传说,毕竟连我这样一个普通工薪人员,都敢于放纵放开了肚子吃,就算价格高点也不离谱,到不了宰客的地步。不过,回来后,我一直杞人忧天,北海东北人太多了,滴滴司机房产中介,夜市上的步行街操的都是一腔东北话,北海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三亚,我很是担心。
叔叔说,你婶婶跟别人去了北海,去搞什么北部湾大开发的项目,说是暂时不对外公布,反正能发财挣大钱。
我心想,北海和北部湾,哪跟哪啊。
烟一根接一根,不断火,小叔重重地吐出一圈圈烟雾,盘旋在他的头顶周围。他的头发稀疏了,有一绺稍长的头发径直从后面梳到前额,遮住了可能秃了半边的脑壳,脑壳油光发亮,小叔的脸色却没有脑壳那般光鲜,倒是显得十分暗淡。
他说话不像以前那样慢条不稳,急促,语无伦次,烟在此时充当了他喉咙里的最好润滑剂,因为我泡的茶还是原先的七分满,他没喝一口。我只是听,由他说去。我大概听得一些,不过要重新捋一捋,才能使人好明白。
原来婶婶并未随小叔去广州打工,她也没去贵州或者山西帮女儿带小孩。她只是带着小女儿在市里,说要照顾在市里找了工作的小堂妹。小叔依旧每月从家具厂领了工资,往卡里打钱,她们母女的生活费,还有一个月两千的房贷。直到银行发来催缴短信,小叔才知道婶婶没有交月供。他打电话给婶婶,打通了,无人接听。他又打给小女儿,女儿告诉他,都半个多月没见到妈妈了。
小叔这才慌了神。一遍一遍重复拨打那个电话,生怕她遭遇了不测,还是无人接听。虽无人接,但能打通,已经给了他莫大希望,当今社会,手机是比金银首饰更要贴身的物件,人不离机,机不离人,打通的状态最起码证明了一点,手机还在,机在人就在。
小叔挨个打给婶婶娘家的兄弟姐妹,恳求他们联系婶婶,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当晚,有个小姨来了电话,告知他,姐姐在广西北海做事,家里不要担心,她很忙,没有时间接电话,姐夫你就别给她打电话了。
小叔确认婶婶人没事,舒了口气,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遂同厂里请了假,直接从广州飞回小城。他急忙去银行查了流水,存折上的钱已于上个月归零,五六万的存款全部被婶婶取走,小叔瘫坐在银行大厅的座椅上,脑袋嗡嗡作响,那可是几年省吃俭用的积蓄啊,说没就没了,关键是婶婶拿着这么多钱干嘛去了他都不知道。晚上,小女儿看到失魂落魄的爸爸,心有不忍才告诉他,早在妈妈还未离家之时,就曾邀她一起出去挣钱,收到邀请的不止是她,还有两个姐姐,还好她们都没答应。现在看来女儿们早就知道实情,都没有同他讲真话,他不知道自己辛苦挣钱养家育女图个啥,到头来不仅夫妻之间,就连父女之间,似乎都没了维系,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小叔来不及细想,纵然脑海里游弋着无数个问号,不停地敲打他,他也无从过问,只能着眼当前,首要的是找到婶婶。他盘算了一晚,心里大概有了底数,一个农村妇女,要文化没文化,要技能没技能,上哪挣大钱发大财去!种种迹象朝着传销靠拢,婶婶搞传销是毋庸置疑了。
这个时候,我亲爱的叔叔想到了我,他想让我陪他去北海,把婶婶带回来。依着他的逻辑,我当过兵,见过世面,打交道没问题,若是碰到坏人,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叔叔的考虑不无道理,办事情无非是找到症结,拿得出有效的法子即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几乎是带着深情的乞求。
对此,我不由得同情起他来,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我不是不想帮他,我有我的考虑:一则我没有他希冀的那般有能耐,坏人不会见我绕道走,更不会尊敬到不敢动我;二则军转办的选岗日期飘忽不定,万一到了北海,临时通知我选岗,选岗必须本人到场签字的,那时我只能干巴巴地望洋兴叹了。
眼前的小叔面容憔悴,恍惚间一下子老了几岁,不知怎地,我的语气缓和了。我婉言拒绝了他的请求,出了些有用没用的主意。我不知道小叔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去,我原以为在这件事情上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却没有那么平静。
小叔只身去了北海,一个人去的,一个人回。先前他到小城派出所报了警,警察未予立案,人还可以联系上,算不上人口失踪;若说传销,拿不出真凭实据,人家警察立案是有规定的,要不怎么说打击传销难,难就难在取证上,传销经过二三十年的演变,如今已是五花八门,有些更是与时俱进,打着直销的旗号,拉人头收会费赚提成。好在小叔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见到了婶婶。婶婶死活不肯跟叔叔回来,还是一句话,你们不想发财,请不要耽误我发财。
寻觅无果的小叔灰溜溜回到小城,他非要请我出来吃饭。沿河边上的一家大排档,我去的时候,小叔已经把一瓶牛二倒在了两个喝扎啤的玻璃杯里,一看这倒酒的架势,小叔平时很少喝酒。
你婶婶肯定是被人骗了,洗了脑。我刚坐定,小叔摇了摇头说。
那些钱呢?
钱?五万多块全部被她扔进那个什么北部湾开发项目,哼,我看她以后翻几十倍上百倍!小叔猛一抬手,下了一大口白酒,他唉声说,也怪我,单独把她留在市里,成天没事做,可不就想东想西,被人有机可乘。
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肯回来,我也没办法,现在我主要是担心,她走火入魔了,要打房子主意。
房子是你们夫妻共有的财产,她动不了。
房产证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
房产证不是在银行抵押了嘛。
万一她把房子协议卖给别人呢?
我理解小叔的隐忧与苦楚,存款已经没了,若是再搭上这套房子,他一辈子真是一片空白了,再说了马上奔六的人,他还能在外折腾几年。现在,小叔就一个心愿,保住房子!
想来离婚是小叔保房子的无奈之举,不然他万万舍不得迈出这一步,先前婶婶闹过一回,最终以叔叔的妥协而延续了这段婚姻。小叔的退让无疑只是给他们病入膏肓的婚姻挂了吊瓶,一旦拔了针管,婚姻也就走到头了。
我很快弄清了小叔电话里提出的疑问。其一,只要递交了诉讼材料,法院会提起诉讼,至于联系应诉人,那是法院的事情。其二,房子是夫妻财产,虽然证上只有婶婶一个人名字,卖房子要么夫妻双方到场,要么她出具未婚证明,这两点是婶婶卖房的硬伤,一时她办不成。其三,就算婶婶同别人私下签了欠款协议,从法律角度看,这类债务不受保护,小叔没有一同偿还的义务。
房子暂时保住了,小叔心疼诉讼费。我劝慰他,一头是你一生辛辛苦苦的积蓄,一头是区区小一万的费用,孰轻孰重掂量掂量,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倒是莫名地替他担心,临老了离婚,即便过了自己这一关,堂妹们指不定怎么想。
小叔说,咳,她们才不管呢。
父母离婚,孩子跟没事一样。我打心眼里佩服她们心真大,一个家说散就散,再聚合就难了。
起诉离婚我告诉你婶婶了,她不同意离婚,也不会去动房子,你说我能信吗!
离不离婚还是你自己定,我不好多说,我分析给小叔听,眼下房子无忧,不要再担心了,不过以后还有得麻烦,真上了法庭,无非是三种情况,第一种,你买下房子,赔一半钱给婶婶;第二种,婶婶买下房子,赔一半钱给你;第三种,把房子卖了,你们二人平分。前两种不现实,你们俩都没有独自买下的经济实力,只有第三种可能了。
转眼过了年,正月初三,小叔从城里来乡下拜年。他自是觉得这个年过得无味。城里人门对门的邻居不往来,不像乡下可以随意走动,聊天,打麻将,其乐融融,何况只有他和小女儿两个人窝在冷清的屋子里,绵绵阴雨更是把年味一扫而光。
小女儿未随小叔一道,她独自留在市里同朋友玩。小叔坐在圆圆的火桶里,身上厚厚的羽绒服和他的身躯像个塞子将火桶压得满满当当。气色看上去倒是比上次见面好多了。
他还是心疼要出一笔诉讼费,让我给他写了一份免除财产保全诉讼费的申请。我学的理工科,也没打过官司,只得百度搜了一篇模板,添上他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用信纸誊抄工整,核对完基本信息无误后才交给他。
小叔笑着说,试试吧,万一法院发了善心,给我减免了呢,能省一点是一点。我看得出,小叔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愁苦,一丝无奈。
我知道,他一个人挣钱不易,这年头谁的钱都不好挣。小叔甚至连请律师的钱都省了,他的离婚案相对简单,不请律师也无关紧要,只不过后期一旦开庭,他自己得来回奔波多费点精力而已。他不在意辛劳与否,只要能保住房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正好友良叔来我家请我妈给他帮忙,他家初六摆进屋酒,农村里依旧沿袭了相互帮衬的淳朴民风,如无特殊情况,邻里乡亲都会相互搭把手。友良叔的儿子在县里的邮局上班,他从粮管所内退下来,便随儿子一同去了县城,帮忙看带孙子。去年入了腊月,友良叔就回到乡下,亲自上阵督促师傅们抓紧施工,果真遂了他愿,赶在年前粉刷水电等一应完工。
友良叔兴高采烈地给我们发中华,大红烟盒的中华烟在春节里很受欢迎,大方又喜庆。
小叔接过友良叔的烟,恭喜他新房落成,继而好奇地问,友良哥,你儿子不是在县城有一套大房子嘛,还回农村花钱费事建一栋,怎么想的呢?
我到县城后,没再回来过一个春节,现在儿子儿媳妇孙子一大家子人,要真回来了,老房子住不下,你也有好几年没回来过年了吧,友良叔自己也抽出一根烟点上,感慨万分地说,再说了,城市哪有农村好啊,乡下水好空气好,等孙子大了,我老了,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老俩口门前养养花,后院种种菜,自由自在养老,多好啊。不知道你的感觉怎么样,反正我在城里真是呆不惯,路面上小汽车跟蚂蚁似地,小区里也塞满了汽车电动车,只能成天窝在钢筋水泥房里,心里堵得慌啊,这还不算,城里的开销多,水费电费燃气费物业费,一个不能少,月月要开支,要是生活在农村里,最起码喝水吃菜不用花钱……
友良叔数落着城市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之处,与先前他刚进城那会的心境有天壤之别。他憧憬过城市生活的美好,街面宽敞干净,商场超市小店林立,出门就有便利店,可是日子久了,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回事,听到身边喇叭响心就发慌,超市去一趟采购齐全管够半个月,他这才恍过神来。其实,开销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友良叔在县城缺少朋友,精神上不自在。人的生活不仅仅是吃喝拉撒睡。白天孩子们上班,孙子上学,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家人都回来了,吃完饭看电视的看电视,扣手机的扣手机,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种日子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度日如年,偏偏他又不爱打麻将,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小叔随友良叔参观了他的新房,三层新式小楼,从高大的仿古铁门进到屋子,客厅宽敞明亮,足有八十来平,这在城里抵得上一套小两居室,友良叔嫌瓷砖滑溜,客厅地面索性只铺了一层水泥,简单实用还方便打扫卫生。
友良叔并不是第一个回乡建房子的,在他前面还有几户人家,其中数来宝叔的房子气派。直到他家偌大的五层楼屹立在村头,我才知道来宝叔是村里人,退休前在市里火电厂工作,难怪我打小没见过他。
小叔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开锁进了老屋,屋里昏暗潮湿,一股浓烈的霉味涌进鼻腔,他哈切一声打了个喷嚏。小叔搬去市里十年整,这所老宅便十年无人问津。这栋老宅是祖上留下的,具体建于何时已无人知晓,可能是晚清明初时修建,算不上豪宅,但从屋内板壁上门窗的精美木雕,不难看出祖上在建房子上费了不少功夫,或许那人一辈子就为子孙攒下这么一栋房子。只可惜,后来出去打工,门窗悉数被人盗走。现如今,屋顶上的瓦破了,雨水流进二楼,楼板发霉呈白色,人踏上去随时有坠落的危险,后厨前年就坍塌了,倒了一地碎砖烂瓦。
好好的一栋房子竟要毁在自己手里,小叔内心十分懊恼,后悔当初打错了算盘,以为自己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他不晓得,事实上,谁又能够真正离开家乡?
若是早几年花钱雇人定期翻修,老宅何至于此,自己也不至于落到回家来无处落脚的境地。他心里明白,他即将同城里那套商品房挥手告别,看来老宅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晚饭后,小叔去了村里泥瓦匠家,全权委托他修葺老屋。人家师傅不愿接这活,很多椽子木梁烂透了,在上边干活很不安全,师傅说的是实情。小叔好说一番,师傅才松了口答应帮忙。
也许一年后,或者用不了那么久,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那套商品房肯定还在市里,招手欢迎它的新主人。
这栋老屋肯定还在村里,陪伴相守的是归乡的小叔。
2019年2月28日写于景德镇三闾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