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与悲剧


现在是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五点三十八分零五秒,一阵阴寒的晚风从窗外悄然袭来,吹拂着我灼热的脸庞。在这间到处沾染尚带余温鲜血的房间里,我脑浆沸腾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扯着头发,竭力控制着无规律的呼吸,倾听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试图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寻找过去一百二十小时里残存的记忆。

就在半年前,我与同居两年多的女友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她找到一个拥有一家服装公司、开宝马、离了婚有两个孩子、头发秃了顶的中年男子,而我不过是一个自称艺术家的无业青年。我争吵过、挽留过、恳求过,但这都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更不幸是我从用了我近八成积蓄却登记她名字的房子里被赶了出来,唯有带着沉重的行李与那些未曾发表过的画作在这个繁华而肮脏的城市流浪。

我开始迷上了酒精,虽然我酒量不好,但这半年来我每晚都喝得烂醉,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在午夜的街道游走,头昏脑涨地回到那间用卖掉外婆的戒指租来的旧公寓里睡个不省人世。多么糜烂、多么堕落、多么自暴自弃的生活啊!当我清醒的时候总这么想,但每晚又重复着这样自我毁灭的生活,有时朋友来看望我,让我得到一些安慰与鼓励,我立即买了药决心戒掉这不好的习惯,但不到两天我又会将这些药全冲到抽水马桶里,或者干脆来杯威士忌酒掺药喝下去。

自杀!我在自杀吗?不,我知道我没那勇气,因为我惧怕死亡,怕得要死那种。某天早晨,胸前一阵火烧般地痛疼忽然将熟睡的我折磨醒,接着是无休止的剧烈咳嗽,我一边捂着嘴咳,一边迅速找药,但房里好像除了酒瓶子没有其它东西,所以我立即跑到洗手间想喝些凉水镇镇咳,但就在这个时候口中涌起一股浓烈的腥味,“呕”一声捂着嘴的手立即传来粘湿的热感,红梅般鲜艳的血斑渲染了洗手间白色的地面。血,我吐血了!

肺癌晚期,这是市立医院的检查报告上写的,这比见到父亲自杀的尸体时更为震惊的诊断结果令我感到深陷炼狱般的痛苦。我怀着猜疑、困惑、惶恐、悲痛、绝望一切不幸者应有的复杂情绪询问了医生,而这个脸长得像踩扁豆饼的家伙却拿了张我一窍不通的X光片毫无怜悯之心地证明这个诊断不会有误,并坚定地指出我仅剩五个月的生命。

天啊!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还是自我糟蹋的报应?不,不是,这都不是。我的祖父死于肺痨,伯父虽然死于意外,但据我所知却一直有肺结核,而父亲生前一直长期服用与肺病有关的药物。这是遗传,遗传!可怕的遗传疾病!该死的遗传疾病!毁了我一生的遗传疾病!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两天来,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什么电话也不接,什么人也不见,一直不吃不睡地抱着头蜷缩在被窝里像只等待宰杀的畜生绝望地啜泣,直到第三天太阳升起,我的眼泪流干时,我终于决定死在沉迷的酒精之中。

啤酒、白酒、红酒、威士忌、伏特加,我将房间全部的酒摆在身边,之后反锁房门,放下窗帘,拔掉电话线,打开电视机,一边看着那无聊的节目,一边品尝这麻醉神经的佳酿。与其在痛苦中死去,不如在愉悦中消亡。中午时分,我感到全身有点麻痹,眼前的景象地震般不停地摇晃,眼皮沉重地往下压,其间我吐了几次,但头脑麻痹记得不清,只觉得脚底轻轻,身体浮了起来,整个人变得轻飘飘了,也许灵魂开始出窍了,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咚,咚,咚……”挂钟的声响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我的手指颤动了几下,微微睁开眼睛,借着窗口微弱的光线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午夜了,而我,我竟然还活着!活着!酒,酒不够,一定酒不够!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恍惚中将所有钱塞到裤袋,蹒跚地走到街角的小超市卖酒,但这个时间他们早关门了,不管我怎么踢撞铁门,也不会开门卖给我用来结束生命的酒。

“嘿,你这个落魄酒鬼请喝酒如何?”不知道几时,四、五个面目狞狰的男子从我身后围上来,其中一个按住我的肩膀,另一个已将手伸进我的口袋,虽然醉意未消,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抢劫。也许以前我会任凭他们摆布,甚至扔下钱包老实地离开,因为他们是这个地区经常出没的流氓,并不是我这种懦弱的艺术家惹得起的人物,而且我也不想为几个钱丧命。可是,我变了!不知道是被死亡的恐惧冲昏头脑袋,还是自杀的欲望让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勇气,现在的我不打算会对任何人屈服,妨碍我的一切将会被撕个粉碎。

“哇,停下!快让他停下,天,我的鼻,鼻子被吃了!”

“噢,眼睛,我的眼睛!”

“疯了,他是个疯子!”

“快跑吧!该死,快跑吧!”

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这群气势凌人的流氓立即变得惊慌失惜,只因我咬掉了其中一个的鼻子,并夺过他的冰插刺伤了一个的眼睛,又用头顶伤了另一个的下巴,其间我的背部被砍了几刀,流了不少的血,但没关系,我不在乎,与我胸口那不断扩散的癌细胞相比只不过是未危急生命的皮肉小伤。我对着那个抱着脸在地上扭动的家伙吐出那口感并不好的鼻子,再狠狠地踹了眼睛受伤的喉咙一脚,而那个下巴脱臼的因为他刚好咬到舌头,失血过多而休克倒在一边,至于其他两个早已不见踪影。

我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勇猛具杀伤力,我从不锻炼身体但此刻却超乎常人的敏锐与强壮,这是死亡的力量,是绝望的魔力,是临终的震撼!我不能就这么孤独的死亡,不能默默地在破公寓里化成一具腐尸,至少在步入地狱前我要利用最后的气力去做点什么,但是我要做什么呢?我回到公寓后,赤裸着身体躺在浴缸里不断地思索着,从背部伤口流淌的热,血顺着水流冲进下水道,我的生命也如这般纷纷地流逝,但伤痛使我消却了醉意,死亡使我得到了勇气,所以我一定要在生命尽头的最后再做点什么。

“妈妈,我唯一的亲人,让我再看一眼她吧!或者有人愿意陪伴我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我想得到慰藉,我害怕孤独啊!”我反复地告诉自己,眼泪渗和在热水中润湿了我模糊的双眼、冰凉的脸颊、颤抖的身体,还有那颗将要停止跳动的心。

第四天的早晨,我买了一张车票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来到Y市,那是一个农村城市比我住的地方冷清得多,我从口袋里不断拿出母亲两年前寄给我的地址,希望她仍然住在那里。父亲在我十四岁时自杀,留下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不仅要料理家务,还要到打工供我念书,我爱她,尊敬她,但我却离开了她,因为她找到另一个爱她与她爱的男人,还有另一个可爱的儿子,一个如此美满的家庭不应该有我这个阴影的存在。虽然我们仍有书信联系,但我却没有去看过她,甚至没有打过电话,因为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不想看到她的面容,我不怨恨她,是太爱她,所以必须离开她,远离她的幸福家庭。而现在,我却要去打扰她,并告诉她的儿子不久于人世,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穿过陌生的街道,我来到一幢二层楼高的房子前犹豫了半个小时后,才决定上前敲门。“笃,笃,笃”门开了,一个七岁左右皮肤白皙的男孩(他是我未曾谋面的同母异父弟弟,就像小时候的我)开了门,他瞪圆了眼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翻,问道:“找谁?”

“请问,这,这是蜻蜓街二十三号吗?”

“是,有什么事吗?”

“我,我……”不经意中我瞟见了窗户玻璃上映现我的面孔,一个双颊瘦削,脸色青白,眼眶红肿的家伙,这就是我,被疾病折磨得满脸憔悴的可怜人,我怎么能让母亲见以这样的我?我怎么能让她伤心呢?

“你究竟想找谁?我要关门了。”男孩不耐烦地问道。

“不,等一下。”

“阿梓,你与谁在说话?是什么人?”多么甜美的声音,是母亲的声音,我渴望已久的声音,可是我必须离开,我要快点离开。

“请务必将这个给你妈妈。”我立即摘下手上的戒指递给男孩,那是父亲的遗物,上面刻着我的生日,我只希望她记得住我,记得那个生活在遥远彼方的儿子。

我离开了,在母亲走到门口时跑得远远的,不管身后传来什么声音,我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直到自己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才停下,躲在阴暗而潮湿的小巷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哀疼,抱着头失声痛哭。

傍晚的天空飘浮着几朵灰暗的愁云,夕阳的斜光拂照着葱郁的山林,乌鸦忍受着寒风在枝头悲啼,四处弥漫着泥土与腐朽的气息,花儿早已凋零,只有一片片的枯叶在寂寞与无奈中黄落。这里有我所敬爱的外婆,有我所思念的父亲,而很快,这里亦将是我安息长眠之地。在这寒冷而孤独的黑夜,我独自坐在山间的公墓,偎依着亲人的墓碑喝了一夜的酒,流了一夜的泪。

雨,阴寒而无情的雨点打在我的身上,温暖的阳光不愿照耀我即将腐朽的心灵,我必须学会在孤独与黑暗中渡过短暂的余生。第五天,我像个游魂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起初我还担心将自己惨淡的面容暴露在公众视线中,但冰冷的冬雨笼罩着这个城市,雨伞下的每一张陌生面孔都显得冷漠与自私,谁也不会在乎谁的生活,谁也不会在乎谁的明天,这是城市生活的残酷定律,不管今天是你死还是我活,这个城市依然繁荣,人们依然生存,地球依然旋转。

忽然间,一个熟悉身影在我眼前走过,令我全身的神经为之震颤。她,我曾经深爱却抛弃了我的女人,我有半年没见到她,或者更应该说是她不想见到我,她还是如此年轻、貌美、奢华。她昂首阔步地进入一家婚纱店,而我却像个罪犯鬼鬼祟祟地尾随身后,悄悄地透过橱窗玻璃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立在店外忐忑不安地等待她走出大门,希望她能瞥见我,并忆起曾经那段快乐时光,带着残存的爱恋与怜悯抚慰此刻受尽痛苦折磨绝望的我。当我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时,她已迅速地走出婚纱店,我蹒跚地冲上前,她却坐上了一辆刚驶来的宝马,溅了我一身的泥巴。狼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感自己的无能与懦弱,并为此懊恼与悔恨。

不敢见母亲,不敢见爱人,不敢站到太阳下生活,难道在最后的日子还要这样窝囊地生存吗?要在孤独中步入坟墓吗?你那所谓的勇气与力量去了哪里?不,不,不,不要,我不要过种生活,我不能这样就死了,我要见她,至少见她一眼,我心爱的女人!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使我踏上了寻求希望的征途。恍惚间我来到那个曾经生活了两年多的爱巢,据我所知她还住那里,但也快要不在了,她要结婚了,所以我更应该见她,并告诉她我生病的消息。她是一个女人,心肠较软,我们曾经热恋过,也许她会可怜我、鼓励我,并陪伴我渡过余生,这将是我在离世前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咔嚓,咔嚓”我将那把仍戴在胸口当链坠的钥匙插入门锁,很可惜打不开,锁被换了,但这阻碍不了我,我打烂了楼道的消防箱取下斧头,轻易地砸掉锁,这很无礼,很粗暴,但我不在乎,我想见她,迫切地想见她,我时间不多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帘遮挡了光线,有点昏暗,但往日陈设依然,黑白格子花纹的沙发、墙上是我为她而画的肖像、餐桌上的紫水晶花瓶插满她最喜欢的百合、书架上还有我几张未拆封的CD,与其说一切让我感到如同昨天生活在此,不如说这房子在等待我的归来。女主人呢?她不在吗?现在是下午三点,她还在上班吗?可今天是周日啊!对,外出,她正忙着婚事,那令我神经崩溃的婚事!想到这里,我不禁失望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叹息着,脑中浮现一些令我大受打击的可怕联想。以前我总嘲笑电视剧中那个濒临死亡的主角总会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事情,而此刻当自己亲身面对死亡的威胁时,我终于领悟到促使神经衰弱的巨大精神压力。

“呼……”一个微弱而有节奏的呼吸声钻入耳中,我触电般从沙发上站起身,神经质地四周观望,试图聆听声源的位置,是卧室,很明显,这是来自卧室的声音。

带着猜忌与忧虑,我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眼前出现了那张令人怀念的蓝色睡床,在那上面躺着一个娇小的身躯,那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蜜桃般娇嫩的小脸、甜美的五官,犹如童话中被纺针刺伤而昏迷不醒的睡公主。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贪婪地盯着她柔美的睡相,竭力压低自己的喘息声,生怕惊扰这美人儿的甜梦。这曾经拥有但又失去的迷人脸庞,我无法阻止自己颤抖的手开始触摸她的秀发,也无法阻止自己冰冷的双颊摩娑她的脸庞,更无法阻止自己的嘴唇吮吸她蔷薇花瓣般的双唇。沉醉!洋溢在心中的爱意让我暂时地忘却了死亡的疾苦,再次感到存在的欲望与喜悦。

“啊!”我的左额角一阵火烧般地灼热,紧接是牵连半边脑袋的剧疼,粘稠的血液从头皮顺着我的脸颊滑向我的口唇。我受伤了,她眼里填满了憎恶与轻蔑,用床边的花瓶狠狠地砸破了我的头,并嘲我投来恶毒的咒骂,而当我意识模糊地摔倒在地时,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紧紧掐住了我的喉咙。就在此刻,仅仅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这么死去,但不知是生存的本能,还是人性的罪恶,怒火充斥着我的胸口,杀意腐蚀我的神经,鲜血喷涌我的全身,惨叫填塞我的耳蜗,腥红掩盖我的视线,死亡满足了我的兽欲。我杀了他们,用手中的斧头砍断了他们的四肢、身体、脑袋,还有我最后一丝生存的期许。

现在,我从沙发上站起身,爬上窗沿,用疲倦的双眼最后一次望着遥远天边,霞光渐渐消散,夜幕即将来临,楼下的大街车水马龙、人声喧哗,多么繁华的城市!可惜,我要离开这里了,当颤抖的左脚踩出窗口的时,就可以感觉到身体的轻盈,像鸟儿般飞起,犹如羽毛般飘起,原来死亡并不是之前想象地可怕,这只不过是一种灵肉的分离。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了房间的电话响起,也许那是一个惊喜的消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着地,肉体已经死去,意识已经失去,灵魂也已经离去。


尾声:“嘟—嘟—嘟”电话响起,一个声音传来“你好,A先生,我是市立医院的C医生,我是通过你以往的门诊记录才查到这个电话的,之前多次拔打你的手机总没人接听,有一件极其紧急的事想告知,是关于你五天前在本院做的检查,很对不起,由于你与当时另一位病人重名,所以检查报告拿错了,诊断结果是你没有染上肺癌,只是普通的肺炎,吐血是由于鼻腔毛丝血管爆裂所致,希望你能听到这个消息,迅速与我院联系,我院为这次的过失也深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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