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的梦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遗体告别,一个个尚且活着的亲人在我的梦里纷纷躺进了冰冷的棺材里。梦境真实,中间是他们的遗像,下面是他们的身体,他们关闭着眼睛,没有笑容地直挺挺地睡在那里。那一刻,我拍打着棺材的外壳,可那外壳就像怎么也敲不开的门,于是,才发现,他们走了,生命里就再也没有他们了。
生离死别在梦里一次次回看。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哭醒过来,我哭的样子很可怕,是止也止不住的那种,上气不接下气。母亲坐在身边安慰我,可我总是紧抿着嘴,我很知人间烟火,我知道“死亡”对于活人是一个特别不吉利的字眼。于是,顾自随意说。还好,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没走,往后呢,梦里的挽联便渐渐麻木了。
可是一直到有一年,我一周前梦见我外婆去世,紧接着,下一周外婆真的去世了。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梦叫潜意识的预言。那一天,外婆躺在床上,笔直地一如梦里离开的她,我一下子就哭。那些梦里曾经回看的别离出现在了现实里,真的是撕心裂肺地疼痛。
母亲说,离外婆家不过几分钟的路,可你就十个月不来看她,还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件事。这会子知道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踢我,她从未那么严厉过,她原本松弛而无力的大腿像是卯足了力气一脚一脚地踢在我的大腿上,而我却一点都没有感到疼痛。
这是我仅有的一次人生中的亲人的过世。这些年,每每我见到一些瘦小的老人,就会想起她,她是个特别精干的女人,如果是西游记,她能够扮演的就是“白骨精”,伶俐、聪明、能干。
可我也只能想念她,在祭拜她的时候,跪在她的坟前,做一些虚无的礼节。
老实说,马上有一个被忽略到无的节日快到了:重阳节。母亲前两天就给我打来电话,她说:重阳节到了,你要过来吃饭啊。我说,好啊好啊,一定到。
从前,我是不愿意在工作日回母家吃饭的。因为跨地域上班,一到下班时间,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车水马龙的一员。有些时候,眼巴巴地在路的一端无数次看着从红灯变成绿灯,从绿灯变成红灯,也跨不过这个十字路口,心情和肚子一样,饿到暴躁。所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宁可饿着肚子,躲过晚高峰,再慢悠悠地回家,也不愿意15公里开1.5个小时回家吃母亲做的晚餐。
母亲素日里很嫌弃我奶奶总是把子孙当宝贝,省着什么都给儿女吃。她常常说:我以后没你奶奶那么友爱,才不管你呢。母亲也故意有许多克制,比如我在家的时候,她无所谓的样子,把饭延迟半个小时吃,一副“我得把自己事情做完,才有空管你们这些娃”,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只是故意装着的。
是今年的一次回家,让我决定,往后的每一日,如果一旦得空,便回家吃饭。那天,因为在家附近开会,便突然回家吃饭。父亲与母亲早早吃完了,正好在收拾碗筷。桌上只两三盘吃剩的饭菜,蔬菜、鸡蛋还有海带烧肉,与我素日回家相比的菜,简陋了很多。母亲见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看桌子:妈,你们吃完了,我出去吃一下即可。母亲把我拉进屋子,什么也不说,匆匆跑到厨房里,随后,一小碗干菜肉、一小碗海带烧肉,一小碗虾拿了出来,“正好还有一些,不如在家吃了吧。”母亲与我商量着,她尽量表现出不是故意的神态,却在她的举动中处处出卖了,比如,她把一勺子饭盛到了碗外,又不忍心扔掉,放在一只猫碗里准备喂猫。父亲洗完拖把,特别惊讶的样子:你妈天天为你准备的小灶等你回家,终于等到了。平时这些准备的菜,若是你不来,明早就得我们吃了。父亲接着说了一句:不过常常等不到你。母亲和父亲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可我却吃着饭,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母亲摸摸我的头,背过身,走进了厨房里,她看到我哭的时候也会哭,从小到大都是。
那一次之后,无论回家的路多堵,我都尽量回家。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一周也超不过两次,但她每次都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菜凉了还是等着,再晚都等着。
这两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发现,周围的许多人开始老去,老到我都有点意外而觉得太快。
8月的一天,我买了一辆新车。爷爷看到我拎着一堆的材料和工具去装车牌,走过来说:要不要我帮你去装车牌?
爷爷今年86岁了,他年轻时是一个特别能干的男人,一个人在风中运货,一个人在雪中修车,一个人为我当时中风在床的奶奶走10多公里的路采草药。而我的记忆里,他就是现实版的《爷爷一定有办法》的主人公,修玩具、做手工、剪窗花,可当他说完话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他已经俨然已经老了。
我说,不用了。爷爷没有说话,慢慢地跟在我后面,他的步子和地磨出擦擦的声音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我每走两步,他跟一步,就这样缓缓地。
父亲早在车边等我了。虽然他很少说话,但他大多数时候就像一个准时的闹钟,在到点的时刻,一分不差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把工具拿给他,可我蹲下身子的那一刻,却看到爷爷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没有走向前,只是在离车一米的地方,盯着车牌,然后又转头看了看钻,呆呆地站着。他没有说话,默默地,过了一会,反背着手,走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老人对于自己衰老的无能为力,早已是应了那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多么希望爷爷能够像从前一样,蹲下来,一边搬弄着工具,一边叼根烟,然后仔仔细细地把这车牌的螺丝穿过牌面,钉上这车子,哪怕不整齐,也至少是让人觉得还是那个聪明又能干的老头。可爷爷转身的时候,他的步履蹒跚的背影深深地刺痛了我。
9月,我女儿过周岁宴,我去门口迎宾。这是我扮演家里一个独立人物的开始,我不再如从前那样,躲在父母的身后,打个招呼就可以到大厅里活蹦乱跳地干自己的事,所有的一切都由父母为我周旋。在门口,我变成了一个大人,和曾经的父母一样,堆着笑容迎接客人的到来。
虽说来的是亲眷,但也真的很久不见了。突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我远方的视线里。我是戴着眼镜的,矫正视力1.5,眼神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却真的看不出他是谁。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按着搜索键,可出现的序列里,始终是“未发现搜索项”——他伛偻着背,瘦削的身子在肥大的衬衫里显得更加细长,他很高,像一根竹竿挪动过来。我知道这一定是我的某一个亲戚。我就这样,看着他走近,走近。
差不多五米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竟然是我的舅舅。舅舅今年68岁了,虽然和年龄有着相称的容颜,可我的印象里,他是那个说话很大声,高大又魁梧,来我家偶尔感觉把整个门都挡起来了的舅舅。而不是眼前这个远看已是一个弯着腰的老头。
后来,我才发现,也不仅仅是我的舅舅,那天见到的许多人,他们在远方的视线里都已经陌生了,虽然走近的时候,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是,他们都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上一辈,正如我,也有了下一辈一样。
在岁月这张脸里,有些人长大,便有些人衰老,当我们还来不及跟上步伐的时候,我们已经长成了你害怕到达的年纪的模样。我记得,以前,父亲常说:你啊,要成为大人了。他说的时候,一边笑,一边看着我。可现在,他已经不说了,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人,而他也渐渐地会成为了一个老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母亲常常说:她觉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我虽然不那么出色,可是一直陪在她们身边。可我一直不敢告诉她,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还来不及做完想为她们做的事,她们就走了。我经常与别人说的一句话是:父母在我心中永远是第一位,因为养育之恩,这一生是报不完的。这些从前刻在书上的话,如今于我就是至理名言。
因为梦见你们离开,所以往后不想那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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