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戛然而止
半月后，风月城，醉佳亭后院杂仓。
杂仓就是用来放杂物和闲杂人等的地方，比如戏台，比如戏子。进“醉佳亭”半月来，边上亭台楼阁，依红偎绿，莺莺啼啼，觥筹换盏；与这边似乎都没什么关系。就是需要的时候描描眉，擦擦粉，套上已是略带陈旧的戏服出来吆喝一嗓子，然后便该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塞回来。偶尔有几个识货的戏骨叫声好赏两钱，那就真是天大的幸事了。
陆定来这唱戏，声、气、神态均可算是小有模样，毕竟是个读书人，“念”上的功夫还是有的。但在形体上，一些架子把式就相去甚远。因而戏主张运，即上回演“张父”的大汉；虽是十分看好他，这几日除锤炼不停，给他的都是些闲杂角色，简单份少，陆定也是兢兢业业，不敢一丝怠慢。虽说心存鸿鹄志，不骄不躁，定心静气，也从中体会了不少乐趣。更重要的，是慢慢地融入了这个群体。
张运年轻时恰在炎城打拼，当时戏剧在炎城正是流行，以严嵩为代表的一票高官戏迷都有着极高的欣赏水平。本着一张也算俊朗的脸，刻苦不辍地努力，最重要的是上天赐予的一副好嗓子；张运在一次汇演中一鸣惊人，此后一路蹿红。无奈同行相妒，一杯毒酒下肚，嗓子几近烧毁，从此消失在炎城舞台，却是一路流浪至此。在陆定看来，他现在这凄凉悲怆之音也算一绝，可怎与当初万人追捧相比，背后又多少苦楚，让人端是唏嘘不已。
除了戏主，台里还有五男两女，大舅子白板，万年丑角，插科打诨一把好手，私底下却是一个极为严肃的人，大家都猜他是双重人格。
大舅子之所以叫大舅子，自然是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妹。妹妹白草，亦是台里当家花旦，倾城之貌不输边上亭台的头牌，却是不知何等意外，半张脸被毁容。平时生活戏台上都靠佩戴各式面具遮掩。但每当演出结束，台下的老少爷们眼放狼光，意欲一掷千金时，她总会大大方方地解下面具，撩起头发，展示一下伤疤。由此，怕是吓软了台下一片的家伙，总引来阵阵咒骂。她倒也不恼，自顾自地鞠躬下台。然后回头，给你一个可爱的鬼脸。你就觉得，她应该被所有人宠爱。她本可以。
此外，张独秀与张大钊两兄弟，是张运抱养来的孤儿。两人最喜欢舞枪弄棒，台上台下没事就是一通打，武生，武旦都不在话下。平时嘻嘻哈哈，是大家的开心果，也是张运的心头肉。
还有沉默寡言的老人胡老，从没见唱过戏上过台的叶不问，和最后一位姑娘，力能扛鼎的女霸王——柳小小。
半个月的朝夕相处，让陆定感觉格外舒服。你可以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关怀，戏主的提点，两兄弟帮抹的跌打药膏，柳小小的让人百味杂陈，永世难忘的“小小招牌乌鸡汤”还有白草的手帕，恩……应该只是单纯地借给他擦汗的吧;可是大舅子看他的眼光怎么总这么不友善呢……
总之，吵吵闹闹地，光阴之箭就射到了今天。而今天，对陆定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日子；今天，陆定将第一次上演女二号。恩，没错，女二号。说起这事，本来只是一次张氏两兄弟的调皮之作。一次演出前，他们偷偷给陆定扮了个女儿相，不曾想竟是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英柔相杂的美；陆定干脆来一发巧柔酥软的唱腔，那空谷黄鹂的声音震惊众人，张独秀对此给出了最为贴切的评价——“感觉被掰弯了”。于是大家就打算着一定找个机会要让“陆美人”上台跟那帮妖艳贱货比一比，看谁才是真萌妹。紧锣密鼓，魔鬼训练了一周多，终于是迎来了今天这次机会。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这次要演的曲目是经典四大名曲之一的《西厢记》，为了配合陆定，白草也进行了人生的第一次反串，饰演张生；陆定饰演红娘，而这次要主捧的花魁是年芳17的“才女”芷淮，饰演崔莺莺。芷淮最大的魅力在于她的双眼，那真是一双勾人心神的媚眼，据说她是狐族公主跟人类私通的结晶，而公主遗传给她的就是那样一双眼睛，魅惑天成。偏偏整个人的气质又是清新活泼，两种矛盾聚集起来，诱惑力可谓大增。她5岁被人贩卖到此处，开始进行琴棋书画，歌唱舞蹈，如何对付男人等等全方位修炼，在舞蹈的天分上最是惊人。15岁开始在公众场合跳舞，场场轰动；与“秀春阁”的千秋雪并称双绝。
陆定跟她对戏的时候，便时常走神，并不是爱欲引起的恍惚，就是单纯地陷进那双眼睛里，像一副青山绿水的画，又像一场缠绵悱恻的梦。奇怪的是，旁人也赞叹窥伺，却似乎并没有这么过分的效果。
“喂，陆定哥哥，你口水都流出来了啦！”
“喂，现在是你跟张生对词啊，我才是张生啊，哥哥！”
“陆！红！娘！”
“被你气死了！”
每一次，白草的双颊都会气鼓起来，陆定只能尴尬地挠头，这时芷淮就会在边上一脸无辜，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美女子。白草内心暗恨，这女人心里肯定大大的腌坏了，迟早抓住她的狐狸尾巴。
现在天色已晚，外面台子也搭好了，除了白草的面具需要再稍做处理，陆定，芷淮和其他配角们都化好了装。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他们就该上台了。这次演出完，陆定回他的戏班，芷淮就正式开启自己的风尘生涯，两人该是不太再有可能有交集，因而有些困惑这是最后的解决的机会了。
陆定下定决心，带着慷慨就义的悲愤心情走向芷淮：“你是不是喜欢我！”
“噗~”正喝水的芷淮直接喷了陆定一脸，“你，你哪来的自信？”她知道陆定肯定会来找她，但完全没料到是这样的剧本。
“《山海经》第七十八卷里说过，狐狸精靠吸食人气而温养自己，因而总是利用她的双眼去魅惑众生。但那其实都是很粗浅的东西。除非有一天，她遇到她的真命天子；那时候她才会不自觉地展露真正的媚术，且只对他有效。他将沦陷，他们将相爱，然后……”
“停停停，你才是狐狸精，你全家都是狐狸精。”
“那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老娘……人家就是故意勾引你的。”
“听起来还是喜欢我“陆定小声地嘀咕了一下，然后换上一张严肃脸，”对不起芷姑娘，在下目前只想精进自己的技艺，有朝一日得以天下闻名，暂时还不想谈恋爱，所以以后请你不要再调戏我了。”
“就是就是。”在一旁偷听许久的白草连忙跳出来，为陆定摇旗呐喊。
“我，我谈你妹啊，被你气死了！这就吸干你啊信不信！”芷淮恶狠狠地露出可爱整齐的牙齿，但很快她又安静下来，她踮起脚尖对着陆定的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
陆定的表情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然后一下子颤抖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个，你认识我父亲么？你到底是谁？”陆定语速极快地问道，一边问一边激动地抓住芷淮的肩，恰在此时，一根黄金头钗从身后飞来，镶嵌珠宝的较为粗壮的一端打在了陆定背上，陆定一个扑倒，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黄金头钗打了个旋回到了两只白嫩修长的手指间，众人望去，纷纷低头行礼，不敢言语，原来此人正是“醉佳亭”掌亭小娘——慕容秋。
“谁这么没礼貌，对我家小芷动手动脚的，恩？”慕容秋今年已是年近五十，却丝毫不显；丰臀肥乳细腰，一步一风情，最是勾人。可在场怕是不敢有任何人有任何想法，因为她的狠辣也是风月城出了名的。
慕容秋深情地摸了摸芷淮的脸道，“没事吧，宝贝？”
芷淮轻轻皱了下眉，摇了摇头。慕容秋又帮她捋了捋头发，用手背再轻轻蹭了蹭她的脸，“我爱极了你今晚的扮相，真是舍不得让你去陪那帮臭男人呢。”她朝她的耳朵轻轻吹了吹气，而后看向陆定。
陆定刚爬起来，满脑子都还是芷淮对他说的话，父亲还有火焰。低着头，神情恍惚。
“抬起头来。”慕容秋说。
陆定置若罔闻。
慕容秋眉头微皱，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另一只手掌跟她对上了！
正是不唱戏不上台的叶不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