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前有一条河,不知从哪儿开始汇集成这一股流,绵绵远去,穿梭于起伏的群山之间,恐也有相当长的时间。每年春夏交替温度乍升之际,在河堤上会看到很多孩童,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提着各式的小桶,扛着鱼竿在河边钓鱼。也有些更调皮的,赤条条的立在河水里,兴致盎然地游着泳。说起钓鱼,那时的劲头确是很盛的。
麦收前后,天气酷热难熬,热风铺面,汗流浃背。但在蟒沟口青石桥下,总能聚集一群四近村落里的孩子,他们争抢着选择绝好的下线处,进行着钓鱼比赛。这里是金河与蟒沟两条水流的交汇处,外侧由于大青石遮拦,形成了一条弧状的深坑。坑水呈深青色,水平如镜。阳光下自由游弋的鱼儿翻转着身体,河面泛起迷人的光泽。青石桥下是一滩黑黝黝的淤泥,涨水时,水会漫过淤泥,回流到村落方向的庄稼地里。水两边长着翠绿的荇藻,几只青蛙蜗居其中,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这时,气急败坏的垂钓者会捡起一两颗碎石子,朝荇藻中央掷去,青蛙一惊,便死一般沉寂了下去。
这些前来垂钓的人较之现在,装备并不精良。鱼钩是用一角钱买来的,虽然锋利,却极容易钩到石角和荇藻,稍一用力,钓竿上便只剩下鱼线,鱼钩和鱼饵就永远沉在了水底。惯钓鱼的老手,向来是不去买鱼钩的,而是买一包绣花针,在煤油灯芯上烧红,用铁钳弯成钩状,充作钓钩,因为它承受的力较一般鱼钩更大些。况且,即使钩到其他东西鱼线断了,另做一个也十分简易。早些时候,鱼线与鱼钩的制作工艺相比,更谈不上讲究。从废旧的毛衣上拆下一团毛线,底端衔接好化肥袋上的封线,穿过绣花针孔,系在一支长竹竿上便可垂钓。可这线由于反复被浸泡晾晒,往往会在鱼被钓出水面来回摆动的过程中,由于力度增大而容易断掉。鱼衔着钓钩和鱼饵在水中痛苦的上蹿下跳,而人也失落的放下鱼竿,像一头发怒的豹子,长声嘶啸,恨不该用这劣质的材料让鱼逃之夭夭。可悲的不是劣质的材料出问题,鱼竿的问题有时更甚。尽人皆知,农村的鱼竿以竹为最佳,大凡后院有竹林的,“茂林修竹”那种,自是有大用处的。因其可作蚊帐撑杆,可搭晾衣服,所以,对于竹子人向来珍视,常以院墙拦挡,没有攀援树木的本领,是难入其内的。有时侥幸翻越院墙,砍竹劲头正盛,忽然主人回来,他会循着“沙沙”的竹叶声,疾步走向后院。如果没有敏捷的身手,这时怎能安然脱身?!我曾有一朋友,随人越墙至后院去砍竹子,主人回来了,别人顺树越墙而去,独他一人直愣愣杵在那里,万般无奈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主人倒和善,砍走的竹子并不挨家去索要,只让他以后不要越墙砍竹便是,说那样太过危险。末了自己砍一支竹竿送他,让作钓竿之用,他这才释怀,破涕为笑,欢喜地离开。同去的人得知事情原委后,带上所砍的竹竿佯装前来赎罪,主人则会同他们聊些钓鱼的趣事,一时兴起,竹竿也算作赠予的礼物,然后畅聊起来,乐成一团。
当时的钓具即便差强人意,但前去钓鱼的人却兴致很高,依次在青石桥边摆开鱼线,静静地看着鱼漂和鱼线在水中漂游,打着旋儿。当鱼漂蜻蜓点水般在水面浮动,泛起一层层涟漪,如是往复,忽又窜入水中时,那些各式的鱼竿就会猛地扬甩回来,幸运时可以看到鱼钩上的鱼儿在线端跳跃,鱼肚洁白如雪,但有时也空欢喜一场,鱼儿出水不久就脱钩了,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掉在远一点的水里。即便每次垂钓的人很多,又拥挤在一个狭小的地方,移步更换鱼饵或放置鱼儿也不很便利,但这丝毫不影响每个人的收获,等到日落西山人将归去之时,每个水桶里依然会拥塞许多形状和颜色不尽相同的鱼,沉甸甸的,满载着喜悦。
有时天太热,携带的鱼饵会干瘪或变质,而鱼一向娇惯成性,若遇到这种情况,鱼是是绝难将鱼饵吞咽下肚的。当然,人在烈日暴晒下垂钓一天,也不会有任何收成。回村子挖些鱼饵,又懒得跑那么远的路。唯一的方法是光着脚丫子,趟到青石桥下的淤泥里,用鱼竿稍粗的一端来回刨翻,尽力寻找新鲜的蚯蚓或别的虫子。这里的蚯蚓较之于村里的有明显的不同,一般通体略显青色,串上鱼钩前须双手合十拍死,会产生刺鼻的臭味。虫子亦是如此。这种鱼饵向来不大受欢迎,只是在这些地方倒也例外。鱼习惯的在涨水时回游到淤泥这边来,四处寻觅食物,所以,本地的“风味”即便有难以下咽的成分,也多是可以迁就的。甚至,有时它们会更倾向于这种食物,从它们撕咬和上钩的数量计,可以证实这一点。凭借着这种经验,钓到的鱼着实不少。有背部黑灰斑叠加的“花豹鱼”(实则谓作黑鱼),若不是游在水中,形呈鱼状,真有点像蛇,让人不寒而栗。也有样儿艳丽的,身呈各种色彩,红蓝色中夹带其它颜色,嘴角似有豁口,和彩虹鱼很相似,至今叫不上名目,只是被人戏称为“五色鱼”或“红酷串子”,自然这称谓是俗气了点。除这两种鱼之外,还有一种通体银白,光泽刺眼,被称为“明板娃”的鱼,这种鱼向来很受欢迎,都乐意回去养着观赏几天,待腻了才油炸清蒸,做别的用途。比这种鱼稍次一点的,是身体健硕,鳞片厚大的一种鱼,口与前者比,大而圆润,习惯游游停停,常傻愣着浮游在水里,半晌没个动静,人称之为“静静鱼”。这鱼,肉稍粗点,没有明板鱼细腻,倒也因为长得形体大点,很招人喜爱。
涨水时节,也是独有一番风味的。河中的水会回流到蟒沟方向来,淤泥和荇藻也会被水淹没,自然鱼也顺势游了过来。在这时节,大人和孩童都会终日忙碌,奔着自己的乐趣去做许多事。大人扛着长长的竹竿,沿着水稍浅的区域,过到河中间的小块河滩上,静坐着钓鱼。水流被河滩分成椭圆状,中间有平坦的地儿,绕开了浪头,静水深流。这地最适宜下竿。往往鱼漂还没顺水漂游多远,就会有嬉闹的鱼群争抢着咬钩。鱼漂触电似的打着旋儿,冷不及防的被鱼拖拽了下去。提竿望去,只见银白耀眼的鱼儿不停扭动着身体,在阳光下闪着迷离的光芒。等鱼儿弯成月形飘荡到垂钓者这边来,他会伸手抓住它,用双手感受它的清爽和调皮,嗅它自带的腥香气味,然后找来一根细长的水草,捋去躯干上的绿叶,只留下顶端的几枝穗儿,顺着鱼的腮帮串进去,让它斜倒在早已用石头围成的水潭里,勉强着延口残喘。有的垂钓者,对鱼的待遇好点,把它们放置在水桶里,让它们自由游弋,但通常好景不会太长,因为涨水时节顺流而下的鱼成群结队,时间不长,它们就因着贪婪被钓了上来,被杂乱无章地挤放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由于缺水而死亡。天热极,垂钓者也会间隔一段时间换一次水,以免温度过高鱼儿腐烂掉。在这样的河滩钓鱼,情致要好许多。但对大多数孩童而言,他们无法趟过这湍急的河水过到这边来,只能傻站着看着大人们垂钓,徒生羡慕。
也有些孩童不愿甘于寂寞,在水稍退去一些时,便在蟒沟口与河水交汇处用木板搭起一道梁,把蟒沟口的淤泥与河水完全隔离开来,然后投撒些石灰进去。淤泥里或浅水中的游鱼会四散窜逃,跃起,妄想逃脱,但这多半是徒劳的,因为它们已经无法回到河水中去了,只能在这灼热的淤泥和浅水中做最后的殊死挣扎。等到水温稍稍下降,孩子们就会拎起事先准备好的小竹笼,趟到淤泥里去摸被石灰灼烧而亡藏匿于其中的鱼儿。孩童这样捕获得来的鱼的数量,较之成年人,也不会差距太大。因为捕鱼历来是要比钓鱼胜算大点的,只是钓鱼带来的惊喜多一点,让人更有成就感。
孩童下淤泥捕鱼时,堤岸上也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垂钓者,他们并没有趁着热闹,加入到孩童们的队伍,而是气静神闲地盯着自己的钓钩,仿佛眼前的一切他们并未察觉。有时,他们中也有幸运者,可以钓上一两条大鱼,甩到公路上,钓钩被沉重的鱼体拖拽得笔直。大伙一拥而上前去观望,或惊叹鱼的个头硕大,或夸赞钓钩的质量优良,被拉得笔直竟然也没有断,也有夸垂钓者幸运的,钓得如此大鱼,一定可以饱餐一顿。
夏季的垂钓队伍是规模最大的,几乎老人、青年、孩童都会去凑个热闹,而等到秋季,青年、孩童自然就少了。夕阳西下,只有几个老人,还佝偻着身子,拎着小水桶,在堤岸边静静地坐着垂钓。各人的心性不同,钟爱的钓鱼方式和季节自然也不同。而孩子们除过夏季,对冬季的垂钓也是很感兴趣的,尤其是冰封河面的时候。当然,钓鱼的地点不在河道,而在村子西侧水渠畔的一方鱼塘。这鱼塘属一个吴姓的人家所有,他尤好饮酒,夜晚去村口转悠,总能听见他高亢的猜拳声,抑扬顿挫,像一曲绵长跌宕的民间曲子,一直延续到拂晓鸡鸣时分。偶尔,他也出来拿上手电筒巡逻几周,朝干枯的芦苇荡里投掷几块石头,见着没有一丝动静,这才折身回去熟睡。这主儿猴精猴精的,比他媳妇聪明。他媳妇是个懒婆娘,习惯地站在门口用手电朝这边扫几下,见无异常就回屋睡下,夜里也不再起来巡查。
我们这群孩子白天准备好鱼饵,懒睡如泥,晚上等月亮升至中空才溜出去,慢慢顺着芦苇荡摸近鱼塘,以哨音为信号,传递讯息。声音短促尖细,说明家中就女人一人;声音时短时长,说明男女都在,人还未休息;声音悠长浑厚,说明男人一人在家,须格外小心。三种情况,复杂的是后两者,毕竟男主人原来是个猎人,勤快而又警觉,是最危险的,一旦被他逮住了,要没收鱼和钓具,做相应赔偿的。
有了这些常识,我们的计划进行起来顺当多了。每次选两个人在水渠畔耷拉着双腿佯装洗脚,以哨音为我们传递信号。我们带上渔具潜伏在树木丛生且设有围栏的山坡上,钩上一颗米酒泡制的玉米粒,放长线到鱼塘里,然后屏住呼吸观察着鱼漂的动静。等鱼漂下沉,线被绷紧,便小心地收回鱼竿,这时,准会有条尺把大的草鱼或鲫鱼悬在钩上。可观点了,一晚上能钓到十余条鱼,个个体型肥硕,欢实得很,用手轻轻在背上一触,像被电击似的摇头摆尾,飞溅你一身水哩!从中挑选一条,用刀背拍晕,剔掉鱼鳞,掏去内脏,洗涤干净,用葱姜大蒜祛腥,油炸后浇上汤汁,真乃一道美味佳肴。鱼肉细腻,爽口,让人感到油滑滋润,乐不思蜀。也有时候,就没这般走运,刚放下线还没等鱼咬钩,就被抓个现行,被立木在鱼塘一侧残败的荷花旁,接受主人的喝斥和责骂,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末了说要见家长,在半路主人假装疏忽,让我们钻个空子从田地里溜跑,那边还不停地大骂,说些若是下次被逮到非要扒皮抽筋的话。后来,偷钓的次数自然也少了。天太寒冷,一天也冻死不少鱼呢,鱼塘的生意慢慢也衰落了。偏在这时候,那向来嗜酒如命的男主人,因着高血压送了命,留下女人和孩子,生活也无力支持,在山外找了个下家改嫁了,鱼塘也贱卖了出去。
第二年,河道涨水,我们约去钓鱼,看见村里的人拥到田地里,拿着镰刀和锄头。原来因连日大雨和河道涨水的缘故,鱼塘被水淹了,鱼游进了田地里,在玉米秆下窜来窜去,人们蜂一般用镰刀和锄头进行捕杀,弄得田地里一片血污。鱼是被捕走了,鱼塘自然也没了,被用石头沙子填实,铲平,建起了房屋。河道里偶尔也有垂钓的人,多是消磨时间玩味而已,不像我们,一心想着能钓到鱼。现在,更有头脑的人,干脆用电击或用鱼头精来戕害那些游鱼,一次弄到的鱼的数量比钓到的要多上好几倍,而且还方便易行。
钓竿曾从水上过,当年鱼虾已无存。那些垂钓的工具早已被搁置了起来,灰尘漫卷,再懒得去动了。现在提起钓鱼,有的也只是一段回忆,一个难以忘怀的念旧情结。
2018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