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梦待醒

像梦待醒


【一】

毕业后的很多年,收到来自高中时候班主任周老师的来信。信上说周老师将在郊区某处民宿里举办他的画展。

我回复说到时候一定准时参加。

对于周老师的印象,实际上已经很模糊了,即便指着照片我也说不出周老师的全名,唯一记得的就是周老师对数字的偏执程度,他业余有绘画的兴趣,而他的画里总有许多数字符号,没人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

傍晚同事打电话约着去吃饭,我把刚做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保温,觉得晚上回来可以吃上一口,然后喝了口水就匆匆出门了,门被关上之前,大风趁虚而入,客厅对面的窗帘随着风哗啦啦拂动起来,嘭噔一声,齿轮咬合的声音。

和同事在老地方相遇,先去撸串然后去K歌,我们嘻嘻哈哈,喝完酒之后疯疯癫癫的玩起了游戏,白天的工作压力让我们总是在夜晚黑暗覆盖下来的时候,肆无忌惮。

我们玩‘我有你没有’这样的游戏,按顺序轮流来,如果你说一件事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做过,那就算你赢其他人喝酒,如果有一个人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你就输了,只有你一个人喝酒。

我像一个游戏黑洞一样,轮流三圈,我说的事都有一两个人做过,我输的最多,借着酒劲我不服气,在第四圈轮到我的时候,我跌跌撞撞站起来,然后一脸严肃的说,“我上学的时候,参加过同学的葬礼。”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明明热得发烫,心里却冷的冰凉,酒精灼烧我的身体仿佛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像是寒冬没有知觉的四肢百骸,而后我又接了一句话,彻底终结了这个游戏,“而且是我发现了我同学的尸体,”

我眼眶发烫,仿佛被大火烧过一样,大脑一阵一阵剧痛,然后我猛然趴到一边的垃圾桶里,呕吐起来。那个时候,我知道胃液和眼泪的味道是苦的。

【二】

早间操的时候,乔沫没去,前一排的女生空出了一个位置,周老师巡视的时候知道那是乔沫,让班长记下,然后月末总结的时候全班通报批评。

其实对于这种,五十几个人的通报根本没有威慑力,不过就算全校师生一同对乔沫加以指责她也不在乎。她对什么事都风轻云淡,仿佛你拿枪指着她让她坐在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导弹上,她也会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不屑的看着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人。

回到教室,大家都热得不行,正值五月预热的高峰期,太阳从早上会一直兴奋到晚上。风扇被打开,在头顶哗啦啦的转悠。乔沫坐在风扇下,旋转的风带飞了她压在铅笔下的稿纸,我正好路过,然后弯腰把稿纸捡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数学公式,我看到最后结尾用红色记号笔圈出来的结论就知道她这是把昨天数学老师布置的函数难题解了出来。

和我算出来的答案是一样的。

“厉害啊……”我看着稿纸上的运算方式,比我的简单更快更便捷,“但是这边x如果等于0的话,后面要给上解释,不然考试肯定扣分。”

“我最开始就假设了x是0的情况。”乔沫起身用铅笔划出她说的那一段,我有些吃惊,可是上课铃突如其来的打破了我刚要开口说的话,最后我只能在老师进来之前把稿纸归还给乔沫。

这节是数学课,老师一上来就把昨天的函数难题写到黑板上,然后敲了敲黑板问有没有人做出来,我举手了,而当老师问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人做出来的时候,乔沫没有举手。

“没有了吗?那好,我们就让张念同学来分享他的解题思路。”

我拿着笔记本往讲台上走,路过乔沫座位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那张写满解题方法的稿纸不见了,她抬起头正好也看向我,视线交替的瞬间,像是说话时被忽略的微笑表情,那种感觉比奇怪更深,一只手能够到的距离。

晚上放学,我被周老师喊去商量这次数学竞赛的事,他让我推荐两个同学,我一个说了班长然后犹豫着又说出乔沫的名字。周老师很吃惊的看着我,我认真而笃定的说她很厉害。

从办公室回到教室的路上,在走廊遇到打水拖地的乔沫,我走上前帮她拎起了那桶水,她向我道谢,我说不客气。

我告诉她,我向周老师推荐了她去参加月中的数学竞赛。

“哦。”

“为什么这个反应?”

“那应该什么反应?”她反问我,“开心还是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我不解。

“因为会考砸。”

“那道函数题你都能解开,怎么会考砸。”

“因为我只有函数领域比较厉害,几何和代数我都不行。”

“啊?”我目瞪口呆。这时碰巧有人从转角跑了出来,撞到我身上,那人一边道歉一边消失在走廊尽头,水桶里的水撒了一地,乔沫拿起拖把就拖了起来,我让开位置,心里有些失落。

黄昏总是把阴影描绘在我们的身后,校门口卖饭团的阿姨今天没来,倒是门卫出奇的在清扫校门口的落叶,说来也奇怪这个季节哪来那么多的落叶,大片大片的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云被染上了灰尘,取暖这座城市。

【三】

周末难得休息,虽然教育局接二连三的发出通知禁止周末上课,可总有那些无法无天的老师以为学生好为借口要求我们补习功课。

下午刮起大风,我随便溜达去附近的书店看看。说是书店,其实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才存放着一些杂志和漫画,如果你在一楼点了杯咖啡,二楼的漫画是可以随便看的,我喜欢这个地方,安静的像是藏进玻璃里的秘密。

我走上二楼,然后在书架之间看到了乔沫,实际上是她先看见我的,或者说她刚要起身离开。

“这么巧?”

“因为你的关系,我得离开了。”

“哈?”

“我本来是可以在这待一个下午的,因为你向周老师推荐我去参加比赛,所以我得回去多做一些习题。”

“你家住这附近?”

“不是,我家离这很远。”

“特意过来的么?”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安静下来的地方,家里太吵了。”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我露出友好的微笑,虽然看起来一定很傻。

后来,我和乔沫一起离开了书店,像被铺张开来的白纸,我们一笔一画,简单又无关痛痒的讨论着所有,从一个转到另一个,我觉得其实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孤傲,可能不准确,但确实相处比观望来得更饱满和温和一点。

“乔沫同学刚才在看什么?”

“一位画家的画册。”

“哪个画家?”

“没太在意名字,但是我喜欢他的风格,理智和感性的融合,可以从一幅画里看出绝望也能看出希望。”

“很高深啊……”

“如果你在意这方面就不会这样觉得。”

如果你在意,某个方面。就好比你在意那句不露声色的道别,我和乔沫之间,如果我能够分辨出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希望的话,或许这样寻常平淡的生活可以更顺畅的过下去。

天色开始阴沉起来,天空积赞了一天的恼火,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如果可以选择后悔的话,我宁愿没有带领乔沫去那个地方。

实际上,那就是在郊区的一间废弃的工厂,穿过312国道走几分钟就到了,工厂的正前方有一片沼泽,需要绕道。

工厂里有两层,一楼基本是废弃的工具和破烂的桌椅。二楼也仅仅只有一个房间是干净的,房门上号码牌的油漆脱落的厉害,只能大概看得清。

我们推门进去,里面一张桌子,一张床,桌子和床是紧挨着的,窗户用塑料袋遮蔽起来,企图对抗风雨。

“以前是有一个疯子住在这里,去年冬天那个疯子失踪了,这里就成了我的地盘。”我走到门边把门关上,然后把插销插上,再拉开,“这里可以在屋内把房间锁起来,我在这里读鲁迅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看着乔沫在房间里转悠又接了一句,“很怪是吧。”

“不会啊,我很喜欢这里。”

可是后来,我每次来工厂的时候,都希望能遇见乔沫,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过,或者说,我一次也没见她来过,而当有一天,我看见乔沫在工厂里的时候,却是我整个青春期最大的噩梦,和世界崩溃般的绝望。

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货车,把匆忙当成动力朝更远的地方飞奔而去,而在货车与货车驶来驶去的间隔之中,工厂寂静的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它无声无息的苍凉着这个地方,叹息吻过天空,积雨云破开最后的挣扎,然后看见雨水哗啦啦的落了一地。

浅灰色的声音和深红色的低语。

我以为我可以稍微了解一下乔沫。

我以为,她所说的喜欢,是真的喜欢,活着喜欢,而不是喜欢死去。

【四】

在数学竞赛的前一天,乔沫跟我说,“张念同学,如果可以的话,明天的考试我一定比你考得好。”

“我可不会输给你。”

“那你要加油了。”她说着,骑着自行车就顺着夕阳的余晖,把影子剪碎成纷纷扬扬的大雪。

你要加油哦。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这是乔沫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比赛当天,乔沫没有参加,我觉得奇怪,可还是耐着性子把试卷写完,刚出考场就看见周老师匆匆忙忙的走过来,他一定是知道了乔沫没有参加比赛的事。他问我乔沫去哪儿,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第二天,去学校上课,乔沫依然没有来。周老师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黝黑的大汉闯进了教室,大声的说,“我家孩子,乔沫为什么三天都没有回家,人呢?”

后来,当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当我跑到那间工厂的时候,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那一幕仿佛有人按停了你身体里的某个按钮,你失去了足够控制自我的能力。

鲜红的血液印红了乔沫蓝白相间的校服。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眠药和匕首宛如合唱了一首温柔的安魂曲。

参加乔沫葬礼的时候,我看见她父亲在灵堂边抽烟,她母亲虚情假意的哭给别人看。

是为了报复这个不友善的世界。

还是想给自己一个拥抱黑夜的理由。

警方给出的答案是自杀,她母亲声嘶力竭的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她父亲很冷静,冷静到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乔沫的影子。

不怎么了解对方,却可以感同身受。不知道对方喜好,仅仅是擦肩而过的微薄关系,可是,并不是一无所知,并不是当你失踪我找不到你的境地,我知道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喜欢的地方和想去的地方。

可是,我还是会在深夜痛哭的像个丢了糖果的孩子。

就像我弄丢了你一样。

而我确实是把你弄丢到了另一个世界。

【五】

现在想来,即便是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可每次回想总是能把我情绪里最脆弱的神经弄得发胀起来,像是被木板积压住手指,血液不循环到发紫的地步,最后松开木板,却还是久久不能平复,那种麻木到疼痛的感觉。

我喝的烂醉当晚就睡在朋友家,第二天去公司的时候,无精打采,可能是想起过往让心情变得很差。下班回家,昨天保温的饭菜,已经凉了。

即便是再温暖的过去,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像被大风稀释的浓雾,像被闭上眼睛的黑夜。

几天之后,我如约而至的参加了周老师的画展。自从工作之后我很少再来郊区这种看上去比较偏僻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不是好事。

期间有遇到几个以前的老同学,相互寒暄,并没有陌生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周老师说来的几个同学都是在附近工作的,画展结束之后可以约个地方吃饭,以后多熟络熟络。

我们在大厅转悠,在印象里周老师的画技还没有这么高超。我很喜欢这里的画作,我甚至有念头想要买一幅,可是转念想到周老师肯定不好意思收钱,就在这犹豫之间我看到了一幅让我驻足的画。

那种感觉,像是有人揪了你一把,会有感觉但却无法判断是从哪里传来的信息。

那幅画上画的是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女人死在一架钢琴上,女人穿着洁白的纱裙,长发披肩,看不清脸,但是裙摆被血迹染红,大风从窗户里挤了进来,房门是开着的,门牌号很清晰的用深黑色勾勒出来,画作的右下角是画的名字《被音符杀死的女人》。

画展里唯一一幅黑暗系的作品。

而某个瞬间,从脑海里闪现出乔沫脸孔的时候,我不寒而栗了起来。

空气仿佛被抽离掉,我站在原地,那幅画里开始落起大雪,我的思绪被拉回到那个废弃的工厂,乔沫微笑的看着我,她服药之后,在房间旋转跳跃,大风透过窗户把她的眼泪吹落成阳光中刺眼的模样,她跌坐到地上,然后拿起一旁的匕首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裂口,她回望我的眼神,在我心里激荡起一层突如其来的恐慌。视野渐渐后退,门被关上,门牌号码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一摸一样的数字。

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同学推搡了我一下说,“你没事吧。”

我愣了愣,没有理会他们就往外面跑去。

像疯了一样。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顺着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线来到那间废弃的工厂,我以为我可以找到一点乔沫自杀真相的蛛丝马迹,可是这座工厂早就在时间里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墟。

原来根本不存在有什么巧合的奇迹是吗?

所有被妄想的事情都可以被抚平吗?

时间不会疼,可是记忆会。

我顺着工厂的废墟走了好久,那片沼泽依然还是可以把时光塌陷进去的沼泽。我路过一间教堂,不是很大的地方,有人在后院除草施肥,我没在意,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从教堂里有人喊出一句话,“十七,把后院的那个盆栽搬进来一下,就是昨天弄的那个盆栽。”

一道闪电从我脑海划过。

我记得十七这个名字,因为当年失踪的那个疯子就是叫十七,我在那间他曾经住的屋子里翻到过他的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我半信半疑的朝后院走去,我喊十七,他看着我,我才真正的知道他就是那个疯子。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当年十七住在工厂里,他一定记得那间房间的门牌号。果不其然,当我问他以前在工厂里住的是哪一间屋子的时候,他的回答让我心里一凉。

“312。”

周老师的那幅画上的门牌号也是312,可是当年警察向周老师询问情况的时候,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么他是怎么知道工厂的那间房间,死去的人,和同样的门牌号。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我想问周老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始很难的坦然面对那幅画,如果没有乔沫那件事我一定会赞叹那种感觉,我忽然想起乔沫曾经说的,可以看出一幅画的多种状态,一半绝望一半希望。

如果乔沫当初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话。

那么凶手是谁。

晚上周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我下午走的匆忙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说没事。他就给了我晚上聚会的地点,我换了件衣服就过去了。

再次见到周老师的时候,我没敢看他,那种秘密被隐藏的感觉真的很难受,终于我决定找个机会和周老师聊聊。

聊聊过往。

关于乔沫的过往。

“周老师还记得乔沫么?”

“怎么会突然想起她了。”平淡的陈述句,像是一马平川的草原。

“那幅《被音符杀死的女人》画的很棒。”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艺术。”

“可是我看懂了那幅画,那幅关于死亡的画。”

“是吗……”

“周老师当年去过乔沫自杀的那个工厂吗?”我直截了当。

“有什么问题吗?”

“我记得当年周老师回答警方的是不知道那个地方。”

“所以呢。”

“明明知道,却说谎。”

时间仿佛被禁止一样,许久周老师才开口,“你知道吗?所有能够被称为秘密的事都可能在某个瞬间绽放成绚丽的极光。我当年确实说谎了,我确实看到乔沫同学余生的最后一刻,她不想这么活着,不想因为绝望而幻想希望的活着,所有相信绝处逢生的人,大多没经历过绝望。我理解乔沫,所以答应她,答应她用最好的艺术来回馈她的一生,她说她要向她喜欢的画家那样无惧生死,她要成为永恒。”

当我真正知道真相以后,内心深处却没有释怀的感觉。

“她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当你能够理解她死亡的时候,这也是我画那幅画让你来参观的理由,而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我看着周老师,然后听他一字一句的说。

“很高兴认识你,请你一定要更加努力。”

“张念同学,谢谢你。”

【六】

我把工作辞掉去了一家相对来说更轻松的公司,没有琐碎的工作和沉重的压力,新同事大多很和善,搬家的时候他们也开车过来帮忙搬运。

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然后一直喜欢下去。

会听到一首老歌。

会想念。

但其实,对现状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不用每天挤在人群中,不用揣测客户心思和防着领导,把生活过成期许的那样。

所以,所以要努力下去。

像梦期待着醒来一样。

在寒冷中,在盛大的遗憾和失落中。

在乔沫的过往中。

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

“再见了,乔沫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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