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袭来,影业沉寂至今。
线上播放,成了折中办法。
影院有气氛,有场景。
线上则是一个人对着一台电脑,更不好糊弄。
《囧妈》后半段玩脱了,观众嘘声一片。
《倩女幽魂•人间情》造势凶猛,明明是为了自己,却成了新观众认识1987版的最好药引。
什么电影值得独自观看?说实话,看不懂的才得劲儿。
因为看不懂,所以才要将进度条把握在手中,多次回放,多遍咀嚼。
最近,就有这么一部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导演程耳的毕业作品,号称“北京电影学院最强毕业作品”,正好下饭——《犯罪分子》。
01
电影开头,胡天(徐峥饰)一张大脸怼在镜头上,对着你念“拔萝卜”绕口令。
浅色高领毛衣、深灰毛毡外套,胡须还未处理干净,下眼睑也是红红的,泪沟明显。
徐峥那张眉头微皱的脸,年轻又粗糙。
生、冷、孤独得像一头野兽,一块切好了的生肉。
他在哪儿?
是什么人?
电影没有直说,只是将镜头扫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接着对准了另一张面孔。
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哥,双手交叠,紧盯着正前方看,专注,面无表情。
他是胡天的弟弟,胡地(肖博饰)。
电视里的性符号明显。
女人的手指在腿上跳动,接着是赤裸的小腿,赤裸的胳膊。
在那些肉感十足的大腿和胳膊之间,穿插着小号、竖琴等乐器画面。
这两个人,一个将幻想集中在了向内默念绕口令上,一个将注意力放在向外的感官刺激上,看上去完全与彼此划清了界限。
不过,电影意图并不在于塑造芸芸众生的私人感官世界。
下一秒,镜头一转,背景声音响起来,现实世界如洪水猛兽般闯了进来。
节目被新闻粗暴打断,新闻里出现了明确的时间点:今天早上10:05;以及明确的地点:田林宾馆。
时间、空间,可谓现实生活最隐秘的标记之一,它若有似无,却又无处不在。
无论如何,你都不可避免要抬头看看表,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才好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事。
被新闻打乱了节奏之后,小哥就站了起来,关掉煤气灶上跳跃的火。
如果新闻的闯入代表了现实的回归,那么跳跃的火,就像吹响了某种号角,拉紧了现实的节奏,重新规划了游戏的规则。
02
新的游戏规则很简单。
胡天、胡地两兄弟的母亲住院了,上一次手术的效果不理想,需要再做一次手术。
动手术,需要钱。
但筹款期限只有两天,最多不过三天。
哥哥胡天在柯达照相馆当店主,生意不好。多数时候,他都在一个人垂头写写画画。
外头有事了,拔起腿来,说走就走。
弟弟胡地还在上学,几乎每天夜里,他都在台灯下写着作业。
白天里,他就去上学。上下学的路上被小混混教训了,还让哥哥帮忙出头。
听上去,是不是有点无聊?
实际上,兄弟俩的日子也的确很无聊。
胡天有个女友,不过两人掰了,女友带着所有的积蓄离开了。
胡天想她时,就把她的相片抱在怀里睡觉。
天天抱着照片望梅解渴也不是办法。
有需要时,胡天就坐在电话旁边,挨个儿给认识的女伴打电话。
电影开头,弟弟在家看片,其实就是对家的功能性退化的暗示。
由于父亲缺失,母亲久病不愈,家的意象从温暖之所在渐渐退化成了一夜情的落脚之地。
拨通十个号码,总有一个会来,这时候他就催着弟弟,早点休息,或者去别的屋写作业。
兄弟俩每天是靠闹钟叫醒。
早上7点半,闹钟一响,两人就开启程式化的穿衣起床。
闹钟响起的早上7点半是一天中时间最具体有型的时刻,意味着起床、穿衣,标志着一天生活的开始。
这个概念已经在兄弟俩内心扎下了根,条件反射地去执行,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同时习惯成自然的,还有去医院里看望母亲这个过程。
看望母亲之前,弟弟会先炖一锅饭,炖好了就去柯达店找哥哥。
电影的前半段,时间滴滴答答,空间只限于家、店以及医院。
家和店的气氛是无聊的,医院也不能免俗。
母亲病了多久,从兄弟俩应对的方式就能看出来。
饭送到之后,弟弟去了阳台,哥哥坐在椅子上陪母亲聊天。
聊得太浅是轻佻,聊得太深是负担,所以没说几句话,胡天就催着母亲吃饭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程式化的生活像是把这一家人都封印了起来。
胡天的柯达店生意不好,他是否想要另找一个工作?
弟弟天天写作业,他成绩如何?想考哪一所大学?
还有最重要的,医生说,母亲还需要一场手术,上一次不行,再做一次就能万事大吉了?
这些线索是一丁点儿都没有。
电影里的人,只是做着某个年龄阶段该做的事而已。
上班、上学、生病,像是一种苦役,一直进行着,无穷无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好坏之分。
03
电影全长31分钟,前15分钟全部用来铺垫,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日常。
若不是名字叫做《犯罪分子》,你可能根本不会朝犯罪上面去想。
游戏开始了。
筹钱的责任落在了哥哥胡天身上,犯罪的机会也顺理成章落在他头上。
这两三天来,胡天打遍了电话借钱,毫无着落。
医院规定好交钱的当天早上,机会来了,胡天和朋友约好在田林宾馆大堂见面。
结果朋友爽约,机会又没了。
但意料之外,其他顾客留下了一个大皮箱子就在胡天脚下搁着。
胡天在大堂里挣扎了许久,刚起身要走,却被服务员叫住了。
胡天要去哪儿?
离开宾馆,还是真的要去厕所里小解?
服务员招呼他之前,他或许要离开的。
服务员招呼他之后,那一声“您的皮箱”实在太具诱惑力了。
从厕所里出来之后,他像换了一个人,手指灵活地拍打着膝盖。
快节奏的绕口令再没离过口:“小黄狗叫小花猫来帮他拔萝卜,老头子老太婆小孙女,小黄狗小花猫一起拔萝卜……”
钱来了,整箱子的钱从天而降。
电影里,胡天的脸是从来都没有笑容的。
唯一的一次释放是他被全城通报,在医院逃过了警察的追捕,独自走在逃亡的路上。
他步履轻快,脸上是无法抑制的窃喜。
那轻快喜悦的脚步,还配着一段独白: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我以前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会改。”
这段独白,被徐峥说得特别俏皮,特别踏实,仿佛走在人生的新路上。
拿了别人的钱,全城电视通报通缉,警察到处追着跑,就这么爽快吗?
04
可以说,那个阴差阳错拿到钱的上午把胡天的生活劈成了两半。
前半段是死水一潭,后半段让每个人都活了起来。
有了钱,母亲的手术提上了日程。
有了钱,弟弟也从新闻上知道哥哥成了通缉犯。
哥哥一去不返的头天晚上他哭了。
他告诉哥哥,看新闻的时候认出了他,哥哥还回嘴说被亲兄弟认出来不算。
亲兄弟不能算,那医生算不算?
所有人都知道胡天拿了钱,但他们的反应却像是维护一个末路英雄。
亲弟弟年纪小,眼看就要失去哥哥了,涉及切身利益,拼命维护也情有可原。
天天催着交钱的医生也加入其中,先是让他不要慌,后来干脆帮他把包从窗口扔下。
约会对象的小张(黄奕饰)更是决绝。
她听到胡天打算走人那天就哭得泣不成声。
警察来柯达店问话那天,街头卖报的小贩捅破了胡天的去处,她是如何反应的?
她一脚踢翻了小贩的摊子。
05
学生电影不需要经过审查,这对年轻导演和演员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天马行空的自由浪漫大概是无法避免的。
可就拿《犯罪分子》本身来说,天马行空的英雄主义式烂漫其实早早就埋了伏笔,武侠感自始至终都在。
弟弟被欺负后,哥哥和弟弟走过街道,起风扫落叶,那萧瑟的质感,是不是像极了方世玉蒙住眼睛杀出一条血路的场景?
收拾混混,胡天出拳极快,几步之内就把人置于下风,一看就像练过拳法的人,不是吗?
拿钱那个上午,胡天出了宾馆,大踏步地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古典音乐声声作响,宛若他期待又生怕落空的心情。
那扭动的身段,那疾如风的街角转头,仿佛刚从劫富济贫的路上凯旋。
一个人从生不如死到活蹦乱跳,究竟需要怎样的刺激?
导演程耳给胡天选了条不归路,也正因如此,逃亡刚开始电影就结束了,符合了大多数人对“罪犯”终将走投无路的想象。
与其说这是整部电影的开放性结局,它更像东窗事发那一天的结语。
未来还在几个小时开外,过去早已消亡,快步走在路上的胡天终于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这里不是逃不开的家,不是生意落寞的柯达店,更不是动不动就要交钱的医院。
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虚空,是一个有型的夹缝。
喜从中来,难道不是为了庆祝这一刻吗?
电影里有个场景。
报摊小贩被人欺负,一把火烧了报纸。
胡天转身进店,拿了相机,记录下了报纸的燃烧。
火,炽烈灼热又短暂的存在,胡天按下快门那一刻正好是它燃得最烈的时候。
电影中的1999年,世纪末的一年。
被胡天的胶片相片证明了清白的小贩,面对警察——一个比他高大,比他拥有更多生存空间的群体,他顺口就把胡天告发了。
电影里,胡天的辉煌只闪耀在这短暂的一瞬,如果不紧紧抓住,生活将如一潭死水,一眼望去皆是黑暗。
这就是胡天,以及电影里所有市井年轻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