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快到几乎让我忘了当初离开家的样子。
这几天我突然会有一个念头:我到底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呢?
我出生在一个叫做“柞木”的小山村,那里靠近长白山东端,南部与对俄贸易港接壤,家乡山川纵横,黑土肥沃,林木广袤,物产丰饶。小时候姥爷经常对我说,咱们这地方以前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肯定饿不死人的。
也的确这样,不仅饿不死,似乎还特别厚待。从万物复苏的春,到翠绿耀眼的夏,再到晨露清凉的秋,我的家乡,田间地头,河岸山林,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山珍野味奉献给这里的人们,初春的“柳蒿芽”“荠菜”“婆婆丁”“小根儿菜”,夏天的“四叶菜”“广东菜”“鸡脖子菜”“蕨菜”“苦long芽”,还有秋天让人连做梦都会产生幻觉的各种蘑菇,有松伞蘑,小青蘑,臻蘑,还有栗子、榛子、山葡萄、五味子、松树籽……还有很多,我根本叫不出名的山野食材,一度让我觉得,我是富庶地方走出来的孩子,无论去哪里都不应该有匮乏的焦虑感。
我的母亲也曾是赤脚医生,家里有几本中草药方面的书,更是对这些山野食材情有独钟,每年我们都很幸运,能按时令将这些山野的馈赠品尝一遍。中药和食材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记得就有一种要做“穿龙骨"的根茎,姥爷通过挖这种药材,卖出私房钱来打酒。开春时节,我和哥哥容易上火,母亲都会让我们多吃这些略带苦味的野菜。
夏天放学早,我就和小伙伴结伴去采野菜。母亲担心我走得太远,总是要我和放牛的姥爷约个地方会合。中午时候,姥爷在家里听过单田芳的评书,睡过午觉,太阳不那么灼人了,就开始出去放牛。牛车慢慢悠悠,姥爷自制的糖醋水,还有柳条筐子啊,草垫子啊什么的在牛车上陪伴着姥爷。等到晚上归来,牛吃得饱饱的,喝得饱饱的,我们几个小伙伴也把柳条筐装得满满的,一起叽叽喳喳的坐在姥爷的牛车上陪着姥爷。一进村子,闻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有一种:凯旋归来的自豪感!
小的时候,想要吃到肉,是需要等到杀年猪的,家里的鸡鸭鹅,尽量都是养来下蛋,母亲总是把能吃它们肉的时节,限定在霜降之后,或者是家里来了很重要的客人需要款待,每逢这个时候,我和哥哥都急切的等在锅边,因为母亲不允许小孩上大人的饭桌,所以我都是拿着饭菜去自己的小饭桌吃。姥姥有点重男轻女,每次都给哥哥碗里比较大的一块肉,直到后来哥哥长大到可以和大人一块吃饭,就送出去外地读书,不经常回来,我才独自享用了自己的小饭桌。
杀年猪的时候最热闹,街坊四邻会来帮忙,一些重要的客人也会邀请来吃现成的杀猪菜。大人们似乎能够自发的形成分工协作的流程,待猪被按倒宰杀放血之后,众人拿着锋利的小铁板儿把猪毛刮得干干净净,大家一起抬猪进仓库,父亲一边主刀分割,我会一边讨好的说说庖丁解牛的段子,其他人灌血肠的,切酸菜的,洗、切、炒、炖……分工明确,井井有条。
一切落定,所有人坐下来享用的时候,大人们会评论今年的血肠灌得怎么样,赞美姥姥喂养的猪肉质有多好,那些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冷盘,沾着蒜泥酱,吃一口解腻脆爽的酸菜,真是让人想念。到了晚上,客人都走了,大块的猪肉在秸秆儿盖帘上都冻硬了,姥姥趁着夜色把肉整齐的放进一口大土缸里,一直能吃整个冬天,还包括了一个最重要的时刻-过年期间的吃食。
从杀年猪的这个夜晚开始,直到春节,我家厨房里总是忙忙碌碌的,要把这一年的收成都以巧思做成全家人的美味,有用玉米面粉做的面条,有粘豆包,还会炸土豆丸子、萝卜丝丸子,再就是围绕那头年猪的所有半成品食材的准备。炼猪油后的油渣有一部分用来包饺子包子用,另一部分,一起和猪油装满了好几个小坛子,并加入了适当的粗盐以待夏天活儿最多油水最少的时候享用。猪肝、肠、肚是杀猪当天煮熟了,然后分割冻起来,分配到以后的三餐里。猪头,猪蹄子,也都变成能储存,能慢慢吃的食材了,记得有一次,姥姥用自己做得酱油酱了猪头肉,那味道我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
说到肉,我很小的时候,依稀记得会有亲戚送来野猪肉,狍子肉,姥爷有一次还打到一只很小的山鸡,这种不可多得的野味,是要等到全家人都在的时候,一起带着对山林的敬仰小心品尝的。但后来,就不允许打猎这些野味了。当然,我们那里也是有鱼的。小溪里也有虾,但小到只能用来沙子堵着玩,而河里的泥鳅,却能经过一次下雨之后,多到一网好几十条。大人们,穿着水鞋,拿着密密的铁筛子,放在水草堆下游的三角区,用脚踹踹水草堆下面的地方,筛子那么逆着浑水往上一兜,水渐渐漏出去,筛子杂乱的水草和泥巴里,好几条活蹦乱跳的泥鳅……
我用小水桶将泥鳅拎回家,挤了泥鳅的肠子,用粗盐水洗干净,姥姥用自家做的黄豆酱炒泥鳅,熟了之后,我会去房子后面的园里采些特别的香料,是一种被姥爷叫做“猫耳朵”的绿色植物,那种奇怪的清香,无论搭配泥鳅酱还是鸡蛋酱,再来一碗粘稠的玉米粥,那是炎夏的农家院,最美味的回忆了。
关于米和豆,姥姥也总能变幻出各种美食来。有黏米和红豆沙做的“粘火烧儿”,包上苏子叶形状好像带尾巴的“粘耗子”,尤其是第二种,透着一股苏子叶清香,每逢蒸出一大锅整齐排列的“粘耗子”,姥姥都打发我去给街坊四邻送去品尝,我把这当作美差,飞快地跑去,又飞快跑回来。因为,我知道,等我们家里的“粘耗子”吃完之后,我就能吃到左邻右舍家各种口味的。最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同样的食材,因为每家泡米时间和豆沙的甜度,呈现出来的口感也不一样。
小时候,我家的宅子基地很大,姥爷算是半个苗木栽培家,他嫁接的“山里红”树,一度风靡了我们家的亲戚朋友圈,每次来我家,都要到后山看一看,如果赶上收获,都是满载而归的。后园子还有樱桃树、李子树,杏树,鬼子姜、草莓、猫耳朵,苏子叶,这些调味的小作物,也都是姥爷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布置在这里的。后园还有一种苦姑鸟儿,姑且先允许我这么叫,被霜打过之后,红的像灯笼,甜甜的凉凉的,听说还是一种药材呢。
父亲叫我随着太阳的节奏朝起夕定,后来书读得多了,应该是弟子规的很多道理被父亲用来教育我们的。每天清晨起床,我就会推开房门,伸懒腰,篱笆上的牵牛花,沐浴着晨露,远看大半个村庄炊烟袅袅,远山云雾缭绕,村里的“央广新闻”依稀飘来,母亲唤我洗手吃饭的声音也从厨房传来……母亲喜欢把美味放在早晨做,每逢做鱼,炖鸡,或者是吃比较丰盛的大餐,都是在早晨的那顿饭,看来母亲懂得养生。我也一直觉得,家里的早晨比外面的好,总是有这一天中最给力的大餐。
院子东边的仓房,是两间土瓦结构的两间房,里面有一口水井,是我未出生之前,家人在这居住取水用的。后老在西边盖了三间砖瓦的房子,也就是我离开家前一直居住的这栋房子,也有了自来水,但我还是喜欢原来水井那水的口感,是不需要烧开,能够直接喝的,清凉甘甜。
后来,我和哥哥陆续出去念书工作,姥姥去世,姥爷卧床,父亲又在学校教书,家庭向小规模分化,依靠母亲瘦小的身躯,实在料理不过来这么多活物,同时也为了生活环境的整洁,牲畜家禽一概不养了。后来院子干净许多,母亲利用空地种了成片的花,直到现在完全空置交给邻居照看,母亲也经常会去打理一下,这些都是我们这一家人关于这个宅院,关于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无论走到哪,我都时刻想念着这处小院。
(小时候觉得她好大,现在拍了照片,竟没那么大了似的)
我似乎明白了故乡对于我的意义,这些关于吃食的料理,这些巧思与勤劳的结合,这些所有透着爱的印记……
小时候写作文,常常写父亲告诉我的理想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写姥爷接送我蹒跚的身影,写家里的大黄狗,写园子里的樱桃树,写母亲用上海蝶牌缝纫机,给我做的第一件新衣,写第一台电视机上的聊斋志异、写第一台烤箱出品的蛋糕、写父亲为我上学买的第一辆超酷的山地自行车……
这些丰富的素材,都是这里赐给我的最富庶最满足的素材,都写着满满的爱,满满的亲情……
当新式与传统交替,生活被丰富的物质填满,时代发展快到让我目不暇接。
小时候的故乡,就变成了天上的云,水井的水,远山的晨雾,春天里的樱花,秋天满满的玉米仓……等我慢慢长大,故乡成了内心的向往,永远也填不满的离别时的无奈。
在所谓的大城市里,因极度的匮乏感,变得日渐焦虑,而每每回到家乡,坦然和无畏精神油然而生,难道是这片土地曾给我神奇的力量?
我在这山水乡间得以偶然的生命,在这山水的厚爱里内心丰盈的走出去,而我却将她赋予我的精神,浪费在城市中的荒漠里,疲于奔命,带着焦虑和空虚时常回去,时常回不去……
故乡,不知道什么是玛莎拉蒂,什么是资本运作,什么是房地产泡沫,故乡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吃着粮食长大的孩子,有的身价过亿,有的却一贫如洗。故乡希望走出去的每一个孩子,都时刻内心丰盈,靠着勤劳,靠着巧思,带着爱和情谊,去把生活创造得更加美好。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家乡:些许的纪念,满腔的感恩,微薄的传承……
我的家乡,在牡丹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