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周以降,随着阶层统治的断裂,诸侯图强革新,作为最下层的贵族——士,正在渐渐失去阶层的政治待遇。
精神传统的继承,使他们素养抱负有别于平民;社会变更的现实,又难以施展胸怀的韬略。他们不甘于才知蒙尘,更渴盼在狂澜猛浪中屹立,实现一己之价值,创举于世。他们开始数百年的诸国游历,从春秋走到战国。
这个历史时期,也从戈甲战鼓的诸国战争史,悄然变成策划略论的人才流动史。
士民群体是庞大的,精神层次也是参差错落。
因为才能,他们不断感受到这个新舞台的谦恭欢迎,变成自由而果敢的勇士。实用主义人才成了国家一线的政治家,砥砺一国的崛起拓展,一时无限风光。刻镂千年的影响者,又往往是他们与君王或青眼鄙夷、或一笑了之的那群酸腐之人。互相蔑视、互相贬低。
不仅向外争锋,这群人纵身国家权衡、个人利弊的渊薮,就连本身群体,也在相互排斥,互相倾轧。实用主义的人才流动遭遇到出身、名誉、关系的侧视,诽谤与忌惮是君臣共刺的利剑,没有几个走完一生,便在浑浊漩涡中溺亡,屡屡显出利益冲突中情义的单薄。当然,所有参与者都用着蠹虫侵蚀的案几。这个时期,大量名人以非正常死亡的结局,警戒着滥用手腕、权术之辈。
我们钦佩且追慕的,往往不是这群精致的利益主义者。他们确实有实干能力,但这种能力缺失了更重要的温暖坚守。也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早早丧命罢。
激烈的波涛回冲逆折,而底层平缓的暗涌洗涤人心。当我退到二三线,就不那么压抑了。通人情,懂规则,他们更像把玩人情与规则的哲学家。因为他们出身低微,更看重人情的知遇,我们感受到来自草莽的温润与明朗,他们更践行“士”的骨格。
冯谖,就给人如此暖意。
二
冯谖是个小人物,依附在孟尝君田文这棵葱郁的树下。
我们不知他的来历,他从老远的地方来见孟尝君,已疲累踉跄,随身只带了一把麻绳缠束的铁剑。
即便无所用无所依,孟尝君也把他安排到传舍。
孟尝君是复杂的,他需要做出样子给其他门客看看。
有一回,孟尝君设宴招待门客。有个人坐在角落里,灯光微弱,怀疑饭食殊异。孟尝君起身,端过自己的与其相比,才知一模一样。本是一场小误会,这位门客却羞愧难当,自刭而死。
后来,作为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没有杀掉嘲笑残疾门客的美人,没过多久门客走了一半。
可见,士人精神对尊严的捍卫,超过生命的珍贵。在气节前,生命也要低下一个层次。他们凭借才识睥睨王侯,王侯为了生存与荣耀,对他们也必须好言好语。相互依存,相互揖让。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舆。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长剑啊长剑,我们回去吧。”他终于唱歌了,为了引起主人的重视。
一而再,再而三,门人皆恶,而孟尝君依着他,并遗予其母一些财物,才算安定下来。
这个歌声,是刚直与高傲的。战国后期,不缺少养士的人,却缺少出谋划策的士。各国国君需要他们,各国将相也需要他们。后来,科举之下的士人,普遍与他们的精神相差甚远。自由之下,多奇放。
倚靠门柱弹剑作歌,成为自由主义者的洒脱故事,成了现实映照下怀才不遇的典范。他们渴望有孟尝君,但很少有冯谖的胆魄与卓识。
胆魄?卓识?
三
孟尝君相齐,封地于薛,时食客三千,但财政收入总不够这个大家庭来用,借出的息钱也收不回,颇感烦恼。
冯谖排上了用场。他的解决方式,就是集会所有欠账的人,以酒与牛肉招待,能够还息的约定期限,不能还的,便把签订的契约券书焚烧掉了。
孟尝君惊怒,刚让他办事就出篓子!赶忙让使者把他带回来。
冯谖的眼光,看见了孟尝君渐生的养士之患,上不利君,下不利民。诚告以言,孟尝君抚掌以谢。
一语中的,孟尝君被齐王忌惮,废相位,他的门客,也走得差不多了。由此可见,冯谖这柄长铗有峥嵘的光芒。
皆空的房舍,嘲讽着孟尝君。无所敢失,偏偏背而不顾。当初厌恶冯谖的食客,也是一个不留。人头攒动,只剩落叶在门庭下随风打转。
冯谖呢?冯谖也走了,但是,他走在救济恩人的路上。
《史记》说他去了秦国,《战国策》说他去了魏国,他说出孟尝君当下处境与其能力,建议君王邀请。果然,他国的车马礼物驶向齐国。他早回一步,利用最新的消息游说齐王。齐王想到了废除那天薛城百十里外,人们扶老携幼欢迎孟尝君的场面,想到了孟尝君政治能力,这样的人才,不能丢。
于是王废旧令,复为相。
一落一起,冯谖路边迎接。孟尝君含恨而叹,再见旧日食客必唾面大辱。
冯谖结辔而拜,孟尝君以为是替食客谢罪。
冯谖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番话:
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朝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食客来孟尝君这里,如同人们早晨争往集市,是因为利,不顾孟尝君,也是因为利。世界的喧哗与清冷,都在孟尝君庭院内,朝暮迥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正是这句话的注脚。
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
患难是必要的,它给旺盛的浮华心识一个寒冷的激灵。当局中人偏向料峭的无情时,还需要一点抚慰的温暖。冯谖又将孟尝君的见识带到更高的纬度。
他仿佛是社会哲学家,总能见到平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在平常人发出始料不及的正常反应后,又能给予平和的人情指教。
四
孟尝君的家,就是历史立场的兴废。
那些稍有能耐的人,都在这个不算太复杂的家中权衡利弊,随风摇曳,何况是有大本领的人呢?
《史记》中不断出现“去某至某”,他们真为了一国之昌?通向繁盛局面的过程中,用了太多心计手段。出现平级的风云人物,也一定要驱逐之,杀伐之。士人群体的利益排斥,国际出现了人才争夺战,国内出现了人才谗陷战。
因为才智,纵横捭阖;因为利益,朝秦暮楚。
这群人乱哄哄收场,我们见到人间的蛰伏,闻到草丛的清新。正如老子所说: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冯谖看清了熙熙攘攘的本质,但他仍然抱有真诚的回馈。对更多的士人来说,太难了。很多人改弦易辙,丢掉了士人的傲骨。
与孟尝君为友为师,作为相契,这种知遇,也殊为难得。
后来者每每想到弹剑作歌的故事,不光是怀才不遇的太息,也是对人间智慧的仰慕,为至道至义坚守的忠贞。
该人至小,小到无人应答。该人至大,大到透视历史利益的兴衰,又用极高的见识和解了矛盾。
这个弹剑作歌的无赖,是孟尝君的食客。
这个集宴焚券的男子,是薛封主的诤友。
这个奔走他国的游士,是齐国相的恩人。
这个马前重语的人物,是天下人的导师。
这个人,叫冯谖。
长铗归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