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1 梦·缘起碧浮楼
1
“大夫,我女儿怎样了?”
“夫人放心,令爱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突然受到惊吓致晕,这几日稍作修养便好。还劳请派个下人跟我到药铺里取些安神补药。”
“谢谢大夫,您这边请。”
“夫人、二爷,还是我去吧。”
“好,那你去吧,记得让大夫……”
“多加一味龙眼肉。”
“如果……”
“如果不够,就去药铺对面的杂货铺买一小罐槐花蜜。夫人您放心吧,小八的口味我再清楚不过。”
最动听的就是吉嫲的关爱之声。吉嫲是随着阿娘嫁进古府的陪嫁丫头,和阿娘一样,也是个外邦姑娘。
阿爹常年在外,与外邦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年轻气盛时也寻得花花草草、问得莺莺燕燕,到哪儿都是一副流浪情郎的姿态,自从遇见阿娘后,突然开始走“愿得一人心、白首永相随”这浪子回头痴情郎的路线。
逮谁谁不信,偏偏阿娘执意信任他,最终阿爹得以抱得美人归。婚嫁路途遥远,外公担心万水千山到龙郡后,阿娘人生地不熟,娘家无人照应,又苦于当时家境并不富裕,比不得好人家有丫鬟下人满屋子待命。
于是,在某一个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青天白日,他在街上晃悠,遇一帮匪子强抢良家少女,他便松了松许久未动的筋骨,顺便救下了少女,这个少女就是吉嫲。
那年吉嫲不过六七岁,却已对这世间人情冷暖颇有见地,外公救了她,她便要涌泉相报。外公虽面相不够慈祥,但内心绝对柔软,所以对于他出门散个步就顺便捡个小姑娘回来这件事,阿娘倒是不意外,且小姑娘看着分外懂事,阿娘很是喜欢。
几经询问,才知因老爹病故,家徒四壁,吉嫲无力处理老爹后事,才有上街卖身葬父这一出。不幸遇到匪子,万幸遇到外公。
外公一家帮吉嫲料理好她家中事务,吉嫲就随阿娘一起嫁到龙郡。后来古家添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吉嫲一直待我们极好,我知道她一直以阿娘的丫鬟自居,但阿娘从未把她看作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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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点就能尝到甜甜的蜜汁,精神头都足起来,眼皮也不那么重,稍稍抬下眼皮,屋子里已然没人,听着脚步声都远了。二哥该是去前厅了,阿娘想必去后厨嘱咐吴嫂给我炖点人间精品,光想就……
“小八,你口水都浸湿枕巾了,不觉得黏稠么?”才想怎么会没人留下照看本小姐,阿娘的心也忒大,虽说不像文书那样是家中独枝,起码也是古家千金中的独枝,万一从惊吓中微微颤颤苏醒过来的本小姐看到床前无人照应,一时间脆弱的心灵因无法负荷巨大的委屈又晕厥过去怎么办?怎么说也是刚从……青楼,哎呀我的文书,为了给你捞点八卦,古小八我可是把一颗心都替你操碎成渣渣。
“小八,你就不打算起来解释,昨夜你怎就瞒天过海,怎就受到惊吓,又怎么被人扛回来,又怎么认识的小道士吗?”
“小道士?!哪儿呢?”
“前厅,跟二哥聊得挺好。”还未等他说完,我撒腿就跑,留他一人思考人生。只听得他在后头吼了几嗓子,“古小八……你给我回来!知不知道我昨夜被阿娘和二哥盘问一整宿都没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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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这位客人装扮却不与街上那些戴帽耍旗自恃悟得天机又不可泄露的道士相像,看这老生常谈的样子,年纪估计也不小。
“奇越还是要代舍妹谢过聂天师,我这小妹年纪尚小,平日里长辈疼爱,却乏管束,姑娘大了,性子却野,万幸昨夜遇见您才得以……”
“二爷,您客气,我正一教徒不曾出家,所以没有法号,您可以称呼在下姓名,聂以海。”
“聂先生客气,不知先生师从何处?”
“家师玖阳,齐云正一。”
“略有耳闻。不知先生……”
“小八,你在这儿待着作甚?”我都已经蜷缩着猫在墙角,这都能被发现,“过来,身体可还有不适?”二哥果然还是同一个阿娘生的二哥。
“好多了。”
“这位是聂先生,昨夜幸亏聂先生把你送回来,我们都急坏了。再过几日阿爹可就回来,可不能再闹什么事儿。”
阿爹要回来。我脸都要绿了,阿爹虽疼我,但要被他知道我跟着七哥一起逛了趟窑子,大型家法是免不了的。
“小八,还不谢谢聂先生。”
“哦,谢……”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我的感激之情还未圆满表达就已被爽快拒绝。抬眼看看这个人,七尺男儿身量板正儿,我才到他肩头,视线略抬高些,见他戏谑一脸地看我。
实在琢磨不透他在琢磨些什么,但昨夜之事…我先随便窜个理由请他去书房再细问,“先生好生客气,小八却不能随便承了这份人情,巧在近日收得一本《阴符天机经》,虽非大家著作亦非遗世孤本,但却是手抄精本,若先生不嫌弃,便收下罢,也算是小八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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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我到书房,我让丫头给上了一壶上好的红茶便让他们都退下。我把前几日从柳长斋藏书屋的角落旮旯里掏出来的《天机经》双手奉上,他倒是不客气收下了,在屋里找张椅子,坐下便翻看起来。
我认为,他知道我赠书不过是幌子,可看他的样子,似乎又不知道我心里打的小九九,那我便不好开门见山地说。
“先生,昨日让您受累了。”
“不累,我家马儿平日里也驮些干柴谷粮。姑娘不必介意。”这么说我昨日是搭了他的马回府的。他这是在数落本姑娘重,怕他马儿驮累了去,我感觉自己也还窈窕,也还纤细。
他这般说我,我自然无法愉快起来,但谁让有求于人呢?必须端正自己的态度,转头便裂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一副狗腿子样表露无遗“小八也是要感谢先生的马儿才是。”
“不必,我家马儿已在府上马厩。”
“那……”
“姑娘若有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多谢你的天机经。”他从书里抬起头来,在我脸上打量一番。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顿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他如此冷淡,莫不是生气我昨日女扮男装未以真实身份告知。
“先生等等,您看,昨夜初次见面,是小八有失体面,但小八也不是有意隐瞒您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今日才得以面谢先生施以援手。还请先生莫见怪”
他轻声笑了。
看吧,果然是因为这件事,还好我机灵有余,及时化解误会。
“先生等下,还有一事想问先生,碧浮楼……”
“二爷说小八姑娘喜欢新鲜,好奇心胜,但在下劝诫姑娘,对一些事情还是不要太好奇。”
“先生不说,我便更好奇,一好奇我便无法抑制自己,无法抑制自己我便会想方设法知道真相,我想方设法又想不到办法便容易不择手段。”我还故意作出一个立刻就要惹是生非的表情。
“我倒是很像看看姑娘如何不择手段。”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两手一搭,抱在胸前,倚身靠在门上,一副看戏的样子。
罢了,二哥已留他在府上,来日方长,改日关系融洽些再问。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还能怎样呀。想必先生也是累了,折腾这一夜,您回屋歇歇吧。”我十分不走心地扯出一张笑脸。
“那是可惜了。”他看起来颇为失望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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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刚走,椅子还没凉快下来,七哥就进来了,他步子迈得着急,差点儿磕着门槛。一进屋就把门给带上,还往窗外瞄了瞄,顺带关上了窗。走到我跟前,趴下来附在我耳朵边上,“你昨夜晕倒之前,有没有发现碧浮楼有什么异样?”他压低了声音,像极了蚊子在耳边飞,有点痒,很想顺势一巴掌把他拍晕。
“怎么了?”
“陈员外死了!”他声音压得非常低,几乎听不见,但我着实被这消息吓懵。
“什么!怎么死的?”我急切地问他。
“这个不清楚,今早他府上下人发现的,死在自家凉亭里,手里握着酒盅,面容扭曲,像是受了什么万分的痛苦,仵作验尸时,身子都已经僵透了,胳膊肘都已经掰不直。”倪府和陈府口风甚紧,七哥也就知道这么多。“你说他到底怎么死的,昨夜在碧浮楼听小曲儿时不还是活生生的?真是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样死那样死都要死。不说了,我得让底下人去探探风,这消息值不少。”
七哥越发不务正业,一点没了文化人清新脱俗的青莲气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铜臭味。
但……陈员外的死……聂以海让我不要太好奇,是指这件事?这个中缘由定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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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我换了男装便跟着聂以海前后脚出了门,拐了几个街口就把人跟丢了,由此看来我是极不适合当捕快。随后我顺道晃到满香楼打发时间。
巴掌大的龙郡城,死了个老大不小的官,百姓们热议非凡,争抢着要蹭个热门,仿佛不了解点陈员外家史,都不好意思坐在满香楼喝茶。
一个大娘说,陈府家丁宝哥发现时,陈员外整个身体都在冒绿光,水珠子顺着袖口一直滴,像是从水里被捞上来似的。
又有一个大婶说,碧浮楼梁满满是鲤鱼精变的,专吸成年男子精气,陈员外就是被拖到水下,被吸光的精气才死的。
这时又一另一个老伯凑过来,说他几日前去福缘寺还愿,从一个敲木鱼的小师傅那儿听说长生大师做早课时断了一串佛珠,哗啦满地佛珠子,但大师不让捡起却让扫地僧把珠子扫起来倒到院子里菩提树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师说近日不安生。
福缘寺在城外东南面,是附近几个城域香火最旺的一处庙宇,长生大师是福缘寺住持,对于类似于信仰一般存在的主持,老百姓深信不疑。
关于陈府一事众说纷纭,故事千奇百怪,权当是新话本儿。坐了约一盏茶时间,七嘴八舌的小老百姓情绪依旧高涨,我已没什么兴致听下去,起身结账,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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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午膳就未曾回府,我远远地便看到他站在门口,脸上一派欣欣向荣。
“怎样怎样?”我把他拉到书房。
“何事怎样?”
“当然是你打听的事情。”
“王二狗酸菜包子一笼!不,两笼!”看把他得意的。
“消息靠谱追加一笼!”
“听好!”
诗社得来的消息是:陈员外昨夜的的确确未曾从正门回府,而昨夜与他一同去了碧浮楼的家丁至今未归。陈夫人以此为由报案,一路官兵把碧浮楼上下搜查几遍,仍找不到失踪的家丁。却在后院的井里捞出了一具女尸,这具女尸就是梁满满,被捞上来时她身上已有些腐烂,仵作判定她在七八日前就已经死了。梁妈妈听到这里脸一下刷白,连碧浮楼暂且被官府查封,她也未曾说些什么。
事实证明任何历史变迁中屹立不倒的名胜古迹都经不起闹出人命的惨剧。碧浮楼百年基业就这样消散而去啦。
听说陈员外的事,昨夜百花盛筵到场的官绅老爷们纷纷面色凝重地跑向柳长斋买消息,然后又面色沉重地回府,紧接着有的就去福缘寺找长生老和尚,有的就去请道观天师,回来后就在府中设坛,求神佛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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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陈府大门也挂起了丧幡,前厅设了灵堂,灵堂正中置棺材。邻里路过都是绕道而行,不敢侧目往里看,像怕是陈府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照旧去满香楼喝茶,大娘大婶们对于官府查封了碧浮楼一事表示支持到底,对于陈府之事却都似约好的缄口不提,我有些纳闷。边上一个热心老伯神神秘秘地向我道出些事,听着挺稀奇。
自陈府挂幡设灵以来,夜夜都能听到陈府传出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起初都以为是陈夫人,都觉得她可怜,也替她不值。恰巧,有一位在市集卖菜的老农,他闺女就在陈府当差,前日吵着要回家,被老农怒斥之下道出事情原委。原陈府的哭声并非来自陈夫人,府里老人说这是陈员外的鬼魂还未离去,生前喜好什么死后便会吸引些什么,只要过了头七便好。这几日府里也请了个道士,据说是齐云正一观的道士,大家称他聂先生,原本府里上下满是符箓,聂先生让人都给取了,只用他的符箓在陈府大门、后门、灵堂及陈员外生前使用的书房、卧房各贴一张,白天在灵堂前院布阵,并嘱咐陈府上下入夜后不要出房门,老农闺女心里害怕,成日战战兢兢。这才吵着回家。
难怪这几日进出也不曾见过聂以海,竟是替天行道去的,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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