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这职业,大致也有明确的等次,我辈乃俗人,不知其详,但民间把他们分为庸医、时医和名医,这是我的挚友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没有农合和职工医保,治病须自掏腰包,有权势有单位有关系的,在治疗后,集合病单,单位领导会酌情给报销一部分,普通的人,有些小病一般不会找医生,用民间的土方,往往药到病除,有时譬如像咳嗽类的小病,根本就不治,几天后会自然好的,性急者会用煎生姜拌糖服用,用梨削皮切片兼冰糖熬制服用,如果小孩肉折皱,用土墙粉敷衍比什么都见效。这些大多是源于乡村医生的土方,是经过长时间校验的。
如果就治感冒而论,则医生的级别就可立见。庸医之法是打退烧针,查明原因,若是伤风,则用煎荷包蛋至糊状而服食。时医则是先打针退烧,吊针侍候,输液三天,当然药到病除,医患皆喜。而名医呢?让用手巾敷之以退烧散热,轻者无须服药,或让服用对症的感冒通类药物,辅以消炎药,五日见效。庸医误诊误时误人;时医讲究时效,短平快,赚钱而服人,患者趋之若鹜,;名医顺循规律,省钱而利人,但不能为医院创收,治愈一个感冒用十元钱,时医则用八百元,而且声名大噪,挟带经济效应名人效应,因此,在当下,名医这种利人而不利于医院效益,于领导是不受待见的。于是,时下就出现了庸医被宽容时医被捧煞名医被冷落的局面,这与人世的气脉是相通的,小鲜肉被粉丝追捧甚嚣尘上,大明星知音阻隔门可罗雀,不能不说是病态社会浮躁不实的投影。
二
这知识是无意中从我们大院内的一位医生的交流中获得的。大院内有位医生,曾姓,那时是大专毕业,按常理,应分在区县级医院,可神差鬼使,竟然沦落乡镇医院,于是便有了我们的一段交情。
刚落户镇级医院,他愤愤不平,从国家大事到乡镇到医院及家庭诸事,都一一数落,十足的愤世嫉俗,但不乏灼见,如各地医院拼命购置CT、磁共振诸设备,各行其道,而开工率低下,造成经济和人力资源的巨大浪费,国家应该按区域及早成立医学检验中心,并有专业人员解读,形成资源共享格局。如各医院业绩为王的背后产生唯利是图医德趋于低劣而败坏医市生态等等。其实,我知道,他的疾言厉色的渲泄缘于医市的短板,缘于他分工的失落和他业绩的滞后。在乡下,医生的业绩并不仅仅是医术的真实显现,得凭较高的人气维持,他新来乍到,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人气如缕。三个月后,他主动要求停职,自费到北京学针灸,回来后,求医者仍是门可罗雀,于是我们茶余饭后便有了大片的谈话机会,他的交流水平因我大幅提高,我的医学知识因他得以启蒙。我对他说:“别担心,过去,以我们乡镇的经验看,凡是科班出身的,只要务正业,有敬业精神,没有不走红的;在村保健员出身和子承父业者居多的乡镇医院,脱颖而出只是时间问题。"并在熟人面前,大力推荐。业绩瓶颈过后,他的生意渐趋红火,风生水起,经常有患者来我们的居家大院里求诊,业绩升居全院榜眼,月收入近万,要知道,那时我们的工资只两千多元。
或许是他看到了似锦前程,他决意停职,时隔十余年,决定考研,果然如愿,冷落了三年杏坛。回来了,自信满满。
我们或亲戚患病,多求助于他。他总是欣然接受,百问不厌。病稍重时,到医院门诊室诊断开处方,小疾呢,则直接告之简捷护理之法或到药店买他所指定的药品,效果不错。我知道,他守的是名医之道,上万元的业绩不再是他的追求。与医院的那位业绩居于榜首的医生,迥然不同,他工于交流,幽默风趣,门庭若市,孩子一个小感冒,把大人折磨得心烦,他急人之急,敢用新药,吊针侍候三天,药到病除,等结账单打出来,一看近千元。这自然想到了扁鹊与其哥哥的情事,扁鹊之兄注重预防,未雨绸缪,治人之未病而见功。扁鹊则病发而治,因症下药,药到病除,名气大噪而驰名天下,而其兄则杳然无名。曾先生有他的名医正解,以时下文化现象为喻:你看,现在的演艺界大红大紫者,演一部或几部戏(曲)走红,片约接踵而来,片酬攀升,名车别墅钞票源源不断,引发韩国人来华淘金潮,他们到底为我们的文化留下了什么?二十年后看过来,恐怕大多是文化泡沫或文化垃圾,甚至是文化倒退,颠覆了精华,游戏了历史,玷污了真理,占用了本应支付给实体的资源,挤兑了经济,何功之有?而科技工作者皓首穷经,兢兢业业,毕功一役(更多实干而暂无功显),推进社会文明,功莫大焉,如屠呦呦,所获诺奖买不起京城平居。即使同是从属于文化产业的诺奖获得者莫言,较演艺界红人,已不堪类比,羞涩难当。这是对一个崇尚虚华不重实业的社会的莫大讽刺。
此论得之,我概括他的意思是:庸医误人败财,却名正言顺;时医救人破财,却红极一时;名医护人护财,却于无声处。时代需要更多的名医,可是时下庸医不绝,时医大兴,大行其道,以此管窥,社会危矣!
曾先生秉持名医之道,不唯业绩是求,可是造化偏偏捉弄人,他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辉煌——业绩稳居榜首,他成为乡镇里最欢迎的医生。
作为患者,当然期望名医了,可是我随即工作调动,我已无缘享受到有名医启蒙和陪护的生活了。有病患则到区县医院求诸名医。一般说来,一个医院必有几位颇有人气的著名医生,医院也乐于对外宣示,彰表其术,冠冕其职,图显其人。我的一位同事,忧心儿子的几根白发,先找到大城市广告做得最火的时医,喷药拔发,一周一次,月余,还是不见其效。又到本区医院著名中医那儿开中药,服用三年,却见白发日增,不见其减。最后从网上寻医,找到北京一位医院名教授,用了近万元买下两批水剂药和颗粒胶囊类,终无效果而搁置。终至另行别处,最后当然治愈。算是服了,治疗少儿白发,越治越多,用了七年时间三四万元的代价揭开了时医的局,代价的确太大了!感触良多,庸医太坑人,广告太误人;时医太闹心,用药太前沿,费用太离谱,常人望而却步;名医可望不可求。
三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乃是自然规律,优秀往往被人关注,曾先生以其学位和业绩顺利地进入了重镇医院。
我们同往常一样,遇到了疾病,或电话求教或舍近求远至其科室就诊,他仍是名医之道法,我们相见甚欢。
有天深夜,因亲戚患病,打电话,不通,关机了。于是翌日特地到门诊室,看见他正忙着为列队的患者“望闻问切”,闲暇时,看到门口贴着纸条,上面写了工作时段,并申明“非工作时间,不受”,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犯律了。最后,他说他主治肝胃之类的肿瘤,其它的病治得少。我又恍然大悟了一次。
曾先生新到,虽在本埠暂无名气,但在业绩为王的规则下,凭借从乡镇里带来的人缘,业绩不错。于是升为科室主任后,事情日多。
他确有真知灼见,令人信服。一次,我的一位至亲,肿瘤患者,手术后,到省大医院化疗,征求意见时,他很慎重地说:大医院从西医疗法,用良莠通杀之法,说要七八次,怎么行!次数宜适度,必用中药护理扬正抑邪。由于尊重他的想法并用他开中药配合,没完全遵省院医嘱,效果很好,几年治疗下来,患者相安无事。渐渐地,经他医治过的癌症患者日增,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皆有,其间不少是被大医院宣布死亡的,有了这样的一个病患群体,他的业绩蹿升全院之首,且遥遥领先。
此后遇到下班时间,打电话想讨问治病药方,不是无人接就是忙音,他的确很忙。
暑日,胸闷严重,我去找他,得知他去参加省肿瘤学术大会作交流了。心一惊悸,顿然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寒冬,我带着咳嗽不已的侄子到门诊室求诊,他满心欢喜,一如既往,寒暄打趣,望闻问切之间,开了尿血等化验单,说:不要紧,服几天药便好的。结账一看,化验及十四天的中成药共七百八十九元,啧啧!侄子两周前感冒,在学校输液了两天,用了三百多块未见好转,回来又转至于此,咳嗽未愈,医药费已逾千元。其时,我也正处感冒刚好后的咳嗽阶段,到药店只购了一瓶治干咳的水剂药,才二十元,服用三天而愈。侄子回家后,小弟打电话问:“这药单,是不是弄错了?”我心里也憋闷,没想到,一个坚定的名医践行者,倏忽间变成时医了,或是他不好言说这区区小病最好应该找其他医生。我面露惭愧,欲说还休。
蔷薇正红,春草正绿,我外出踏青时,在寺院外的路上偶遇曾先生,他远远地招呼,说是进寺院里拜访师傅,并为师傅带去了一些药剂。我这才想到了他近年来的生活习惯的些微改变,先是不食晚餐,后是吃素。后来,碰到他师傅(我也挺熟悉的),知道曾先生每月去一趟寺院,带药,并捐款。听毕,心里阴云骤散,开朗了许多。中医与佛的结合,应该是新境界了。
自此,再遇到小病,我们基本上不再联系曾先生了,审时度势,他确应有抓大放小的必要,不能像出名前,百病俱看,大一点的医院是排斥全科的,事必躬亲,亲力亲为。也不再担心他的医格天平摇摆倾斜。虽期盼名医,可还坦然,毕竟,要认同现实,这是一个名医远去、时医大兴庸医未绝的泡沫时代。
至此,到底让人怀念起赤脚医生的那个时候了,那时,村民在劳作的田间地头,常常服用到医生精心熬制的预防疾病的汤剂一一这大概是属于名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