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储物间里,有一个很老的半导体收音机,它是我前几年回老家时从老房子里找到的。那天,在一大堆旧物品中发现它时,我激动得几乎跳了起来,我仔细的端详着它,轻轻的抚摸着它,泪水在我的眼眶里直打转……
记得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家里才添置了这台收音机,这在当时的我们村里尚属稀罕物。在这之前,我们每天都是听公社广播站定时播放的几个节目。有一个《每周一歌》节目,每天是傍晚五点四十分播出。于是,放晚学后,我扔下书包,就跑到村口的大树下等着听歌。遇到刮风下雨天,也不肯中断。
冬天的乡下,天黑得早,我和几个小伙伴站在暮色里的身影,显得瘦小而单薄。呼呼的东北风,像刀子一样从我们的脸上滑过。我们专心的听着,学着,一个礼拜下来,有时也能学会一首歌,但每个人的小脸蛋都冻得通红,有的都冻坏了。
“买一个吧!”母亲每天晚上看我洗脸时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都要轻声的和父亲说,父亲走过来看看我的脸,然后,用他的大手,轻轻的将哈利油抹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脸上舒服多了。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我还是看到有几分怜爱之情从他的脸上掠过。
家里马上要买收音机了!这个好消息我是从二姐嘴里知道的。
那天,猪圈的门没有关好,一头被我们起名叫“小花”的猪溜出来,将二姐种在花坛里的花拱翻了,二姐很生气,用树枝狠狠地抽打着小花,一边打,一边气呼呼的说:“看你还能祸害多久?马上过年了,就要卖掉你了,卖了你就能买收音机啦!”
“为什么要卖小花?把大黑卖掉不好吗?”我怯生生的为小花求情。母亲说,两头猪都要卖了,攒够钱明年要盖新房子,但年前肯定会给你买个收音机的。
我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小花,尽管我很喜欢它而不喜欢大黑,但和收音机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收音机的,更别说新房子了,那更更是我盼望已久的。我不禁多看了几眼猪圈里睡得正香的小花和大黑,想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俩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然了,这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在收音机买回来后,立即荡然无存。父亲耐心的教我怎样开、关,怎样调台。母亲则给我找了一块漂亮的丝巾,盖在收音机上面。我们全家都像得到一个宝贝似的爱护着它。
早上,第一个打开它的是父亲。父亲总爱听我们安徽广播电台的节目。安徽台每天开播的时间是五点十分,先是全天节目预告。父亲将声音开得很大,躺在床上的我,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我掌握了一天的节目以后,又舒坦地睡了个回笼觉。
好像只睡了一会,母亲便开始喊我们起床了。外屋的收音机仍然没关,因为《天气预报》时间到了,这时候,父亲会停下手里的活计,专注的听。父亲会根据预报的天气情况,安排近期的农活以及我们上学需不需要带伞。然后父亲把收音机交给了我,我便开始调台。我喜欢听江苏台每天早上六点半播出的《听众之声》节目,这个节目有点类似于今天和观众互动的电视节目,在那个年代,它是绝对新颖的。尽管它只是靠和观众的书信互动,但几位播音员的亲和力通过收音机,淋漓尽致的传播给了每一位收听的听众。我也给这个节目写过一封信,在我急切的等待中,有一天,听到了那个女主播念到我的名字,并亲切的称我是“一位安徽的小妹妹”,那一刻,我屏住呼吸,我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我恨不得留住那美妙的短暂时刻,但节目很快就结束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回信,信里还有一张节目组的团队照片,照片上的人,在我眼里,个个都像《大众电影》上的明星。我将这张珍贵的照片放在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每天都能看到它。每逢有同学来我家玩时,都要争着抢着看,她们都羡慕我,都表示也要给那个节目组写信。
中午的节目也很精彩,除了《广播剧专场》,最能吸引人们的是《广播书场》,那个东北口音的刘兰芳和她的《岳飞传》,成了我们午饭后的一道精神大餐。除了母亲,我们都被刘兰芳精彩的演绎深深的迷住了。而我们村里,刘兰芳迷们也很多。那时候,我们见面聊不到三句,便就聊到《岳飞传》上了。尽管那时我不知道岳飞的《满江红》,但我却知道了“岳母刺字”;我虽不明白“莫须有”是什么罪名,但我知道了有个叫秦桧的人是个大奸臣。我们模仿着刘兰芳老师的口音,就像好多年后的今天,很多人模仿小沈阳一样。
放晚学回家,我照样还是先听《每周一歌》。六点钟时,是安徽台的《小说连播》时间,这个节目就像现在看的连续剧一样,你除非不听,你一旦开始听了,你就会上瘾的。我记得我听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青春之歌》,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事,我至今还牢牢的记得那个女主人公的名字叫林道静,遗憾的是,具体剧情已模糊了。
而母亲说她最讨厌这个节目的,因为我们姐妹仨都爱听,所以,家务活都撂下了。每次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见我们仨围在收音机旁,她就一脸的不悦,她手脚麻利地把人畜的晚饭都弄好。吃晚饭的时候,便开始批评我们:“一个个的光顾着听小说,晚饭也不烧,猪也不喂!小说再好,能当饭吃啊!”
我们只顾扒着碗里的饭,不敢和母亲顶嘴。父亲也没言语,他正在听《全省新闻联播》。
“小岗村已经实行包产到户了”,父亲听完新闻对到我家串门的四大爷说,四大爷是我们村的种田能手,他家劳力多,三个儿子都身强力壮的,所以,“包产到户”对他家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母亲则显得很担忧,因为我们仨又小,又是女伢子,分户后田里的重活就落到父亲一个人的肩上了。那时,我还不十分懂得母亲的忧虑,倒是比我大三岁的二姐很明白事理。分田后,二姐听广播的时间明显少多了,一有空,便和父母到田间劳动,甚至连妹妹也比我勤快了不少,只有我还一天不撂的听广播。
晚上,我写完作业后,就听《广播剧》或者是《电影录音》节目,我在收音机里听过很多电影,虽然只是录音没有画面,但一样扣人心弦。像《一双绣花鞋》、《保密局的枪声》、《红岩》以及后来的几部喜剧片《今天我休息》、《瞧这一家子》,都令我至今难忘。这些电影母亲也爱听,每天晚上,母亲坐在我的床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听,听到危险处,母亲会紧张得忘记了手里的活。而听到好笑的地方,母亲也会停下手里的活和我们一块笑,那一刻,我们都开心得不得了。
电影听完了,母亲、二姐、妹妹都睡下了,我却还舍不得关收音机。我不停地调换着频道,有时能收到很远的外省的电台,但声音很小,而且噪音很大,我只好把收音机放在耳边听。有一次收到一个台,说话的声音很绵很软、很好听,二姐也听见了,她吓了一跳,让我赶紧关了。第二天,问父亲,父亲倒没有二姐那么紧张,只是叮嘱我以后太晚了就不要听广播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个台有可能来自海峡对岸的某个地方,而那种很绵很软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我有时会盯着收音机在想:很多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呢?是什么样的呢?那里的人也和我们一样生活吗?
我的心开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这台小小的收音机将我贫瘠的心灵填充得满满实实的。像歌里唱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或许那时我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每天爱听广播的我,立志有一天要从村里走出去,要看看真实的外面的世界和广播里的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一样?我还立志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今天的我已离开家乡在外面的世界闯了很多年,虽然没能闯出个名堂来,但情怀依旧,依然爱听广播,车载的,手机下载的,我都爱听。听着听着,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少时光,只是物是人非,曾经那个整天痴迷于听广播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个大男孩的妈妈了。
感谢那台收音机,感谢那时为我们播放好多精彩节目的人们,更要感恩那段岁月,那段听广播的岁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