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起我对神经病的理解,那还得追溯到自己牙牙学语的时候,记得上幼儿园大班那阵子我特别调皮,经常有事没事就去招惹同龄的那帮姑娘们:今天逮条虫子放在同学A的裙子上面,明天给同学B取个很难听的外号,后天带领一帮小伙伴在同学C扮家家的游戏中捣乱,每当我把她们给惹毛了,我就会被她们冠名为神经病,被骂“脑子有问题”,对方进而哭着闹着跑到我父母那里去告状,要求他们对我严加管教,在欣喜于自己罪恶成果的同时,我对神经病这个词却一脸茫然,我常常问爸爸:什么是神经病?为什么把别人惹恼了以后自己就变成了神经病?
“神经病嘛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疯子,一个神经病总是给周围人添乱,他没有能力跟所有人和谐相处。”爸爸笑着说。
“那神经病能治好吗?”我好奇地问。
“他们必须天天吃药,吃了药就算不能彻底根治,至少能缓解痛苦。”爸爸答道。
“那我是神经病吗?”我困惑不解地问。
“你当然不是,神经病发起疯来可怕的很,他甚至会操起厨房里的刀见谁砍谁!”爸爸拍拍我的头,语带凝重地对我说道。
“爸爸,我可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会变成神经病。”我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害怕地说,因为想到这个词,我的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从此以后我对神经病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理解,每当我看到二战题材的电视节目中,希特勒得到德军战败的消息后歇斯底里地向周围人发飙、像疯狗一样对着自己的部下乱叫,目睹了电影《沉默的羔羊》中疯子医生汉尼拔喝人血吃人肉的场景,或是在语文课堂上听说尼采自诩为太阳,气急败坏地骂所有人都是畜生,我脑子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神经病。在我的印象里,得了神经病一定是一件很痛苦、很可怕的事,身患神经疾病就意味着永远被正常人排斥在他们的圈子外面,所有人都像避瘟神一样对你唯恐避之而不及。尽管如此,在命运的捉弄下我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自己最害怕的那种人:一个神经病患者。
记得那时候我们全家已经搬进了南林大,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学校分了一套三居室的套房给我们,我们周围的邻居都是在学校任职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也沾爸爸的光顺利进入了南林大附小——一所只有教职工子女才有资格进入的师资优良的学校。老天也似乎特别恩待我们全家:爸爸在学校发展的很顺利,妈妈在城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进入了一个优越的环境跟一群根正苗红的孩子待在一起,在那个环境中我们跟所有人相处的都非常和睦,但唯一美中不足且令我感到不快的是,我们住的地方半夜常常传来鬼叫声,那种声音有点像一个人在唱歌,却丝毫没有受过一丁点的专业训练,唱着唱着就泣不成声,几乎跟鬼哭狼嚎没多大区别,这种声音每次都能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被吓破了胆的那个当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的我会箭步跑到爸爸妈妈的卧室,躲在他们的怀里以寻求庇护和安全,得知原因的爸爸总是安慰我“没事,没事”,妈妈总是疑惑“对面楼里的人到底在作什么怪”,而我却对此心有余悸,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自己曾经做错事的场景,以至于因为自己犯了错恐怖片里的情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恶鬼真的会找上门来索自己性命。爸爸妈妈刚开始也很纳闷,大半夜的隔壁楼里的人自己不睡觉还不让别人睡觉?在大专院校这么清静优雅的环境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不和谐因素,如果对方在看鬼片或者听恐怖音乐,是不是应该把声音放小点以免影响到周围其他人的休息,但久而久之我们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原来对面的楼里住了一个神经病,年轻时深陷情网的他因为女方提出分手而深受刺激,从此一蹶不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无法压抑自己痛苦情绪的那个他只能用鬼哭狼嚎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伤痛。得知此情况的爸爸本来还想过去提意见,但考虑到既然对方不是个正常人,就算提了也不会收到什么效果,弄不好还会遭报复、受人身伤害,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自己采取一些措施避免噪音吧,爸爸戏谑地称那个人为“夜半歌声”,妈妈给了我一个又大又厚的枕头,告诫我如果实在无法入眠,就把头蒙在枕头里什么都别想。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心中那个噩梦般的声音,当时的我总有一个看似荒唐的可怕念头,就是对面楼里的那个神经病会在深夜造访我家,用刀把我喉咙割开或是用被子把我捂死,因此我害怕极了。
都说冤家路窄,终于有一天我跟对面楼里的那个“夜半歌声”有了一次正面的交锋。那时候我已经念初中了,在学校里成绩虽算不上拔尖的我跟所有同学相处的还算融洽,那天放学比较晚,爸爸去学校接我回来的时候走在半道上,迎面碰见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如死灰的人,身边的爸爸压低了嗓子告诉我“就是这个人”。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虽是盛夏季节,我还是冷的浑身直打哆嗦,似乎有一种“他立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吃掉”的感觉,但既然不想被他伤害,我就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在害怕,所以我还是强作镇定像个没事人似的,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抓紧了爸爸的袖子,暗示他只要对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爸爸一定要像保护伞一样撑在我前面挡住一切妄图伤害我行为。但实际情况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擦肩而过的时候爸爸还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人似乎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机械地点了个头,之后径直往前走,消失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当中。这就是我第一次面对神经病的经历,之前总是听说这种人有多可怕,在电视里看见发了疯的神经病如魔鬼一般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不被捆得严严实实一定会释放出无穷的破坏力,而这一次的经历让我感觉其实神经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至少一个神经病也能理解正常人的招呼并用点头的方式跟对方交流。后来我们又撞见他好几次,在慢慢熟悉对方、感觉对方没有恶意的情况下,爸爸甚至跟他进行一些简单的寒暄和攀谈,并得知他之前的一些情感经历,以及在此之后他生病、吃药、住院并在学校享受福利待遇的情况,从爸爸眉飞色舞、栩栩如生的叙述中我隐约察觉到,一个正常人能从曾经的伤痛中恢复过来,用一种相对理性的态度对待曾经的痛楚,而一个神经病因为失去了恢复的能力却只能永远活在过去的伤痛当中,每当身边的人和事触及到他的那个痛点他就会痛苦万分,在大脑和身体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伤害自己或自己身边的人,一个神经病也能实现正常人的部分功能,比如洗脸洗脚刷牙、自理自己的生活,跟周围人在一定程度上和谐相处,只要没有人戳他的那个痛处或者做什么能够勾起他痛苦回忆的事情。
至此我对神经病的了解算是更深了一层,在很多时候我也会在恐怖片、惊悚片中看到具有神经症情结的男女主角,因为无法摆脱的往日伤痛不得不诉诸药物和酒精的麻痹,因为不断感受到周围人刺激和冷眼而无法与他们和谐相处,甚至因此病情越来越重,他们在所有正常人眼里看来都不可理喻,他们唯一的归宿是暗无天日、如监狱般阴森恐怖的精神病院,有时候尽管看遍了各大医院、吃遍了各种灵丹妙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却因为偶然的一次遭遇或某个人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们心中的那个结被奇迹般地解开了,从此恢复到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当中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电影虽然有一定的虚构和夸张,但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神经症患者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治疗神经病和各式各样的心理症状是一个解结的过程,只要你层层抽丝剥茧地解开了那个错综复杂的结,病情再怎么严重的人也能毫发无损地恢复到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当中。
曾经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涉足精神疾病的领域、单凭自己的理性就能处理好生活中一切棘手的难题,就像曾经的一个老哥们儿告诉我的那样“遇到了天大的事喝两杯酒、跟朋友唱一晚上KTV再睡一觉就过去了”,但没想到成年后我也变成了自己害怕的那个人——一个被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神经病患者,原因是在学钢琴的过程中因为急于求成、急功近利而一不小心犯了众怒,变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间也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权威而遭受了排挤和打压,被所有人推到对立面上孤立无援的我因为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只能自怜自哀地活在偏执和神经症的痛苦当中。身处神经病症中的我越发地能体会到幼年时对面楼里“夜半歌声”的那种痛苦:每当自己看到钢琴、听见别人演奏音乐、听说某人考级或是想起磕磕碰碰学琴路上自己的某个敌人,往昔那些痛苦的回忆和感受瞬间涌入脑海,似乎只要在这个时候给我一把锤子,我就能毫无顾忌地砸毁任何一架名贵的钢琴。我也时常会产生幻觉、怀疑别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或是策划着什么颠覆我的阴谋,但是我并不能分清现实与虚幻,只要我感觉有人想要威胁我的存在,我就能把吃奶的劲用上去跟他玩命。心疼我的妈妈带着我去脑科医院咨询过很多心理专家,在简单的问询和测试以后,医生给我下了诊断——抑郁症,并且对症下药地给我开了好几种专门治疗抑郁的药物。
我发现自己以前总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理解神经病:听说身边某个人的故事、透过医学书上对相关名词的解释、在书本或课堂上了解到某个神经症患者的经历、通过美剧中对于相关人物形象的塑造去感受什么是神经病,现在终于可以亲身经历和体会一下自己特别好奇的那种人了。我发现吃药就有点类似于喝酒,它只能起到一种麻痹和暂时缓解痛苦的作用,吃药会抑制一个人神经的兴奋程度,它能使一个人在触碰自己伤痛的那一刻感到没那么痛苦,但却很难根治神经症状,这或许就像我上文提到的,每个神经病患者内心都有一个错综复杂的结,他们在当初遭遇挫折的时候并没有把负面情绪释放出来,而是完完全全地把它压抑进了潜意识,负面情绪和经历随着时间的流逝看似已经被淡忘,但其实隐藏在他心灵深处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时时刻刻引发身体的各种反应来引起他的注意,而只有一步一步慢慢解开那个结才能帮助一个人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当中,任何一种药物都没法帮助一个人解开他的结,相反,吃了药以后他会感到瞌睡、浑身乏力甚至连正常的思考都变得吃力和迟钝,以至于一个吃了药的人即便活着也跟行尸走肉没多大区别,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医生扮演的不是解结的角色,而是在患者病情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不停地给他加大药物的剂量?
(大家做好准备,我黄某人又要开始高谈阔论我的哲学思想了)这里我们不得不引入一个概念:还原论。简单地说,还原论就是把一个复杂的概念或事物A分解为一系列简单的、易于操作的概念和事物a, b, c, d, e, f, g…,如果操作A本身是一件特别棘手、抓狂的事,那么只要逐个对a, b, c, d, e, f, g进行操作也就相当于间接地操作了A。还原论在不同的领域中有不同的应用,比如弹钢琴的时候,将某一首李斯特的高难度乐曲还原为音阶、琶音、同音反复、和弦的连接、刮奏、附点节奏的练习等简单的技巧,只要逐一攻破每一个小项目,也就相当于驾驭了那首高难度乐曲本身;在练习武术套路的时候,将一趟武当太极剑分解为云剑、撩剑、挂剑、抹剑、点剑等一系列简单的动作,逐一攻破每一个简单动作的同时也就相当于掌握了武当太极剑本身;在物理学领域,将落体运动分解为重力和空气阻力的作用,先后操作两个力也就相当于操作了落体运动本身;在生物学领域,将生命运动还原为蛋白质、氨基酸、核酸和酶的物理—化学运动形式,操作每一个生化过程的同时也就相当于对一个生命本身进行了操作。而吃药的原理呢,就是将人的精神活动还原为脑物质的分泌物,将思想还原为脑髓质的位移。为什么要还原为脑物质的分泌物呢,把一个人的精神活动还原为一系列简单的精神活动然后逐一攻破岂不是更好?答案是:易于操作。我们都知道物质实体比精神活动要易于操作的多,比如说一块石头,你可以把它砸碎、将它抛入半空中、可以把它仍在水里,你把它放在南京它决不会长腿跑到上海,你把它移到广州它也决不会跟你唱反调,人大脑内的分泌物质也是如此,你用药物控制让它分泌多巴胺它决不会分泌内啡肽,让它分泌氨基丁酸它决不会分泌谷氨酸。而精神活动就不同了,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难以捉摸和把握的东西,你不可能用一句话、一个动作或一种刺激方式轻易改变一个人的思维,虽然现代医学的迅速发展能让医生在一定程度上操作思维活动,比如催眠能直接对话一个人的潜意识、心理学理论能将一个人的意识活动分为不同的层次,但比起药物控制来说,操作思维活动代价高昂、起效慢且效果不稳定,是一种相对来说不能被广泛应用的医治方式。
当我们把一个人各种不同的精神活动还原为各种不同的脑物质分泌物以后,我们就可以对症下药:当一个人不开心了我们让他多分泌一点多巴胺,刺激他兴奋的程度;当一个人失眠了我们给他来点5—羟色胺;当一个人过分狂躁了我们让他摄入一点碳酸锂抑制他大脑兴奋的程度。通常只要研制出一种药物就可以应用于同病症的所有患者,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你的抑郁,只要给你多巴胺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你抑郁的痛苦,不管在现实中有什么原因致使你失眠,只要口服安眠药就能让你迅速进入梦乡,所以说药物治疗是一种成本低廉的医治方式,药商批量生产药物、医生只要会诊断会开药,就能在一定程度上为患者减轻痛苦。而培养一个能操作精神活动的心理师却成本高昂,通常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不单单要具备深厚的专业素养、富有丰富的经验,而且自己的生命本身就要成长得比谁都好,这样他才有能力针对不同的来访者给出建议、规划治疗方案。除此之外,心理治疗一般很难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就是说一个疗程通常要持续半年到一年左右,甚至更长,但是一旦解开了患者的结、释放了患者压抑在潜意识里面的负面情绪,就能一劳永逸地把问题根除掉。就像电影《心灵捕手》中的威尔和桑恩,具有心理症状的威尔初次接触心理治疗产生了很强烈的抗拒,他连续气跑了两三个咨询师,却在桑恩不厌其烦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在改变,最终他走出了童年的阴影,恢复了健全的人格并奔向一个崭新的未来。再如电影《美丽心灵》中的纳什,因为精神分裂症产生的幻觉而不得不吃药,因为吃药影响了正常的大脑思维活动,导致他作为一个天才在其学术生涯的四十年间一片空白、一无所成,一旦停药他就会旧病复发,幻视着有两个无中生有的人在跟自己对话。通过威尔和纳什的例子,吃药和不吃药孰优孰劣大家自然能一眼看出了吧。
通常目光短浅的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他们会以治疗的实际效果为依据来判断治疗手段的孰优孰劣。当一个人吃了药以后看上去跟个正常人一模一样,能走能动、能正常的与人交际、不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原先身体上所有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症状都消失了,他们就会下结论:吃药好;而当一个接受心理治疗初期的人看上去没多大的起色,无论是思维习惯还是行为方式都跟患病时没两样,同时处处添乱的他很难与周围人和谐相处,被他惹恼的所有人就会下结论:心理治疗的路走不通,这种东西没啥屁用。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那种只看表面效果的实用主义者:既然用药见效快、成本低廉,那么治疗精神疾病就是应该持续不断地用药,只有服药才能让一个人从病痛中恢复过来,一个人病情越严重他用药的剂量就应该越大,同时在商业社会的运作逻辑之下,通过流水线批量生产的药物成了治疗神经病最为脍炙人口的方式,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心理治疗领域的萎靡不振:没人愿意从事心理工作,也鲜有人愿意付出比买药多好几倍的钱去看心理医生,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信治疗精神病是一个解结的过程,只有彻底把患者的结解开,把他压抑在潜意识里面的负面情绪释放掉,他才能完全恢复到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和生活中去。
自从我初次发病和服药至今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八个年头,我想过停药,但是害怕故态复萌的妈妈坚决反对,她害怕我发起病来如魔鬼一般可怕的样子,她更害怕每一次复发我的病情就会加重一次。作为一个吝啬鬼,我舍不得花钱请心理医生,也怀疑江湖上那些名头大却没有真才实学的庸医是否真的能治好我的病,但尽管如此,我丝毫没有怀疑过解结这门学问,既然没人能救我,那我就自救吧。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得病,是因为自己眼界过于狭隘,钻牛角尖钻进了死胡同,因此我从网上下载了很多经典的西方哲学专著,勤加翻阅并籍此探究人性和这个世界的本质,平时也在业余时间多涉足一些社会公益活动,并通过活动多接触不同行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几年下来我对自身、世界和身处其中的这个社会的了解更深了,我的眼界也更加开阔了,我逐步放下了当初对零基础开始学琴六个月之内拿下南艺钢琴系录取通知书、两年能达到肖邦练习曲程度的执着,并在此过程中逐步走出抑郁,迈向一个更广阔的未来,即便没有医生,我也能摆脱精神疾病的困扰。
这就是我对神经病,不,更确切地说是精神疾病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