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注定是享福的命。
与大多数人不同,我是带着微笑飞奔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母亲不止一次向我诉说我来的是多么的焦急,以至于她都还没有一点的准备。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离我预定的出生日期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我的母亲在睡下后不久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我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了。这个奇怪的梦把我母亲吓得不轻,她一紧张就醒了过来,用手去摸摸自己的肚子,还真的发现我在轻轻的蠕动,就叫醒了我父亲,让他去叫村里的接生婆,开始我父亲还不想去,待发现我由蠕动到踢腾后,就赶紧跑了,外衣都没来的及穿。更加奇怪的是,别人都是带着痛苦来到这个世界的,而当我提前几天就降生到这个世界时,竟一点的响声都没有——这可吓坏了爸妈和接生婆。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来折磨刚刚降临到这个陌生世界的我。妈妈终究不忍心,下了几次决心才将手放到我的屁股上拧了一下,我只是用手抱着头摇了摇,没别的反应。爸终究是个男人,心自然狠些。他伸出大拇指使劲儿掐我的人中,我却睁大眼睛去看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不知不觉手上就没了劲。接生婆倒是这方面的老手,她一边嘟囔两个人下不了手,一边把我爸拉到一边,伸出她还沾满鲜血的手将我的小脸整个遮的严严实实。我被憋的脸红脖子粗四蹄子乱踢腾。她微笑着松开手等着我难得的一哭,可我仅仅是急促的喘气声使得她原本充满自信的老脸慢慢变的难堪,好象在老水牛倒憋气。
“这……这孩子……”
“还没哭?”
二舅在外面等不急了。
“恩。”
“那试试这个。”
二舅说着,从门缝递过来一支正燃着的香烟。
“不能呀!他才来到这个世界,哪能受这折磨……”
妈以为他们要用烟烫我,话没说完,人已晕了过去。
“先别管她,吸一口,喷他脸上,听说这个很管用的。”
“这能行?”
接生婆将信半信,还是深深吸了一口,喷在我脸上。
“哇……”
我终于不堪他们的种种折磨,咧开小嘴放声大哭。
“呵呵,真管用,真管用。”
一圈人见我哭了,都会心的笑了,好象他们完成了一项很艰巨的使命似的。
虽然他们终究把我弄哭了,但我毕竟是笑着来到这个世界的, 所以在以后,我便用心的享受这个美丽的新世界所能带给我的一切——包括欢乐和痛苦。
因为我母亲的那个梦,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李秋梦——秋天的梦想。由于我跑的太快,妈妈的奶水根本不够我吃的。奶奶便抱了我满村子找奶水吃。从嫂子辈到婶子大娘辈只要是能吸出点水的,都被我吃了个遍。以至我长大了,那些老嫂子们还跟我开玩笑说孩子乖,快过来妈妈喂你咪咪喝。就这样,在那个大人还吃不太饱的年代里,我每天都抱着各式各样的这个世界上最最有营养的乳房吃个饱。经过那么多乳房的灌溉,我长的又白又胖。尽管大姐也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有劲,可她觉得抱我这个小弟弟的活儿一点儿也不轻松。再加上调皮捣蛋的哥哥和一会一冒眼泪的二姐,折磨的大姐直掉泪。可她不敢吭声,她知道如果她叫苦叫累的话,妈妈就会对她说好好好,你去地里干活我来哄。地里的活?那可是一家七口人一二十亩的庄稼地呀!就算是妈妈每天起早贪黑加熬夜也还是干不完的活。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当爸妈和奶奶都到地里去割那永远也割不完的小麦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时,我就在家里想尽一切的办法折磨本该上学的大姐。虽这样,我却受着家里最好的待遇。鸡蛋,我的!糖果,我的!逢年过节别人给奶奶捎点什么好吃的,不用说,还是我的。好在家里除此之外,好象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可就是吃着这最好的东西,我还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奇怪的事发生了。我越长年龄越大,身子骨却越长越瘦小。虽然我吃着家里最好的穿着家里最新的,可我的不争气的身子骨却一天天消瘦了。找,找不到原因,妈就拉过大姐打,打完大姐打大哥二姐,说大姐一定是不想哄我背地里折磨我了,说大哥二姐偷着抢我的东西吃了。当妈妈打他们时,我就笑,会心的笑。这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虽然我也挖过大姐的脸拧过大哥的胳膊拉过二姐的小辫子,但那没这兴奋。他们想辩解,妈劈头又是一巴掌。
“还犟?那我打你们时他为什么笑?”
问题的真正原因很快出来了。一天晚上我正和哥哥姐姐们打扑克,就觉得屁股眼痒痒的,我一边往手上吐唾液一边起牌还不忘时不时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挠挠。挠着挠着就感觉到一样东西,长长的软软的,吓了一跳,扔了扑克牌大叫着跑向妈妈,告诉她蚯蚓钻进我肚子里了。妈妈扳过我的屁股对着油灯一照,只见一只大蛔虫竟然从我屁眼里爬了出来。
第二天,我就被告知不准再吃油了。不但如此,还让我吃了两片白色的药丸。为了配合我的治疗,爸爸决定全家都不准吃油了。其实吃油不吃油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平时,也不过用油提子向锅里滴那么一两滴,一均分,每个人摊不上半滴。
经过治疗,我的“变瘦”病总算好了,饭也吃得多了,虽说也没再变胖,可哥哥姐姐们还是很高兴,好象他们自己的病好了似的。其实我知道是因为妈妈不会再为此而打他们了。
麦子绿了又黄,玉米砍了再长,时间过的飞快,当我从床上滚到地上爬再到姐姐背上睡的过程中,我也一天天长大了。哥哥九岁那年爸妈商量了好久,才决定送他去上学,然后是二姐。此时大姐已长大成人可以在地里帮爸妈干活了。一到吃完饭,大人上地干活,哥哥姐姐上学,只剩我一个人出奇地无聊。在这时,轮到我来求哥哥姐姐陪我玩了,可他们哪里抽的出时间呀。我就一个人在村里乱窜,和一帮子同龄人掏鸟窝沾知了,不过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更好玩的事,就是捉弄盼福。
李盼福是我的一个邻居,他家和我家中间只隔了三嫂一户人家,他人大我八岁,长的愣头愣脑的。其实什么叫愣头愣脑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村里人给他的评价。凭心而论他人长的不赖,高大,硬朗,要不是心眼太直,绝对是条好汉。坏就坏在他的心眼太直了,弯不过弯来。村人常考他。
“嗨,盼福,一张桌子四个角,砍掉一个还剩几个呀?”
“砍掉一个?还仨吗。”
他见别人考他,很认真的回答。
“那再砍掉一个呢?”
人们忍住笑,又问。
“还俩。”
他马上回答,很自信。
“那连最后俩也砍掉了呢?”
“夷——那不就没有了!还问我,真笨蛋。”
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挠挠头,也跟着笑。
我发现这很好玩,有事没事也跟着问。其实究竟砍多少剩多少我也分不清。
问多了,他渐渐的摸到点头脑,再后来我就不敢问了。因为我知道自己也分不太清,怕他跟我纠缠,于是我想起了七爷爷讲给我的关于蚂蚁唱歌的事,就用到他身上了。
“盼福,你听到过蚂蚁唱歌吗?”
我偷偷地找到他,故意神秘兮兮的说。
“蚂蚁会唱歌的吗?”
果不出我所料,他立时来了兴趣。
“会的。我让它唱它就会唱。”
“那你让它唱一个,我倒要听听看。”
他放下挖地的铁锨,随我走到树荫下。
“我们得先挖个坑。对了,这坑得跟一块砖头一样大——哪有砖呢?”
“这有。”
他从池塘边找了块砖,拿过来。
“你把铁锨拿过来,得挖个坑。”
在我的指挥下,他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小坑。我试着将砖头放进去,刚好,不大也不小。我把砖头又拿出,掏出小鸡鸡对着坑撒了泡尿。
“啊!你骗我?”
“不是,这是必须的条件。你去树上逮几只蚂蚁。对了,要十只,不能多也不能少。”
他同样认真的跑过去逮了十只蚂蚁给我,。我忍住笑,让他直接放进坑里。此时,我已将坑里弄的一汪稀活活的一池尿泥浆子。大功告成,我最后将砖头轻轻的放在坑上。
“好了。不过,要想听蚂蚁唱歌必须要有很诚的心才行。也就是说你得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对着蚂蚁们在心里祈祷,等一会他就会唱歌了。”
“你要我张嘴闭眼对着这坑?”
“恩。”
我忍住笑,故意装做很严肃的样子。
盼福想了想,走上前蹲下身体。大概尿的骚味太重,他张张嘴又闭上,却不敢往前凑。突然,他大笑着仰到在地。
“好小子,你骗我!我一听,你一踏。哈哈哈……”
他竟然突然明白过来,笑得在地上直打滚。开始我还以为他会打我呢,谁知道他一个劲夸我“能”。
经过这次以后,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愣头愣脑”的了。晚上回家我把这事跟哥哥讲,乐得哥哥手舞足蹈,问我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弄他一脸尿酱子?我老实告诉他了。哥哥听了就告诉我说,你下次再见到他就问他一块豆腐三刀切八块怎么切。
有了哥哥撑腰,我的腰杆子又硬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他家地头等他上地干活,他一来,我就问他。他丢了铁锨坐在地头切了一早晨也没切好。眼看人都回家吃饭了,就问我。我也不知道呀,就赶紧跑回家问哥哥。我左手拿菜刀右手在案板上按着馒头,按照哥哥的方法横一刀竖一刀然后压紧放倒从腰里再一刀,一数,正好八块。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就问哥哥他怎么知道的。哥哥说老师教的,还说老师教了很多好玩的东西呢。我一听,不干了,闹着爸妈非要去上学。爸说这哪是上学的时间呀,早让你上跟揭你的盖似的,等明年开学了再说吧。我不干,可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哥和二姐就自告奋勇来教我。还别说,就这样,我渐渐走上了正道。说实在的,要不是新奇的知识吸引着我,我还不知道会坏成什么样子呢。
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我的飞速的进步连哥哥姐姐都自叹弗如。眼看着夏天就要到来了,我也做好了一切上学的准备。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就在将要开学的时候,突然一场无情的大雨将家人推上了进退两难的地步。眼看着庄稼被淹死,爸爸无精打采地吸着香烟,再不提我上学的事。
天终于放晴了,地里的庄稼也淹死完了,这也就意味着今年的秋季一无所获。我和哥哥姐姐分吃着一袋袋城里人捐献的方便面,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去上学。
“我不上了。”
一次饭后,哥哥说。
“我学习不好,让弟弟上吧——他聪明着哩。”
“可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咋着也得混个毕业证呀。”
爸看着慢慢飘远的香烟,就不拿眼睛看我。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声吆喝。
“谁——卖——头——发——辫——子?有——那——头——发——辫——子——拿——来——卖——咯!包剪包好呀!”
不约而同,我们把目光集中在一旁低头默默吃饭的大姐身后。吓得大姐一怔,手里的碗“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秋梦,去把那人叫过来。”
“不。”
每个人都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但每个人又都装着不知。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自私自利从不为别人着想的我这会怎么会冒出个“不”字来。一家人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好象在看一个外星人。
“不。天保哥喜欢大姐的大辫子,要是剪了大姐的辫子,天保哥一定会不高兴的。”
天保是大姐的相好,他当兵去了。以前我常躲起来偷听他们的悄悄话,这点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
“傻弟弟,去叫吧。你瞎说什么呢!姐要这头发也没用,怪麻烦的,剪掉正好省心。”
姐一听我说话慌了,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抱着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这才想起来这事不能让爸爸知道的,我答应替她瞒着家里人的。
天下的事竟然是这样的让人难以琢磨,我刚刚说出句人话,可这人话比我以前说的任何鬼话都将大姐伤的更深:不久,她就被爸爸逼着嫁人了。对象不用说。自然不是天保哥了。
“去把那个人叫过来!”
爸爸发火了,吼到。
“不!”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第一次顶撞了爸爸。
“傻孩子,爸为你好呢!”
大姐生怕爸过来打我。抱着我连推带拉把我推到院外,叫住了收头发的人。
我终于背上了小书包,大姐长长的乌黑发亮的辫子也不见了。我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晚上回来,姐姐在灯下认真地帮我包书皮。那么的仔细,她好象不是在包书皮,而是在绣花——一朵美丽美丽的花。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我第一次发现姐姐长得那么的漂亮。我发誓以后要找个象大姐一样美丽善良且有着一头秀发的女孩做我的妻子;我还发誓以后等我长大了要好好报答我的姐姐。
学校是个神奇的地方,这里有着无穷无尽的知识和故事,强烈地吸引着刚刚发现比折磨别人更好玩更有意思的我。由于在家和哥哥姐姐教我所打下的良好基础,我的成绩毫无疑问的是第一名。特别是数学,对我来说简单的好比小时候想法子让姐姐流泪一样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随着上学的日子一天天增多,我也渐渐明白很多事情。我知道了家人是多么的辛苦,自己又曾是多么的无赖;我学会了稳稳当当的走路而不是一跳一跳的走;我学会了轻声细语的说话而不是咋咋呼呼乱喊乱叫;我学会了吃东西要想着别人而不是这都是我的,别人想要都没门;我甚至学会了对来我家做客的亲戚亲热地叫声称呼然后问声“来了呀”。而且我发现这变化给我带来好多好多意想不到的好处。这好处远比我原来守着胡来所得到的还要多的多。因为我走路竟然再不摔跤了,我回答问题同学们再不笑我了,爸妈留给我们的好东西哥姐总吃最坏的而留给我最好的,亲戚们也会边夸我“这孩子真懂事”边从兜里掏出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我而不是冲我皱眉头。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二表姐正在厨房里扒萝卜,就上前亲热的叫了声:“表姐您来了?”
“这孩子,嘴真甜!”
等她回过头,我这才看清楚她不是,而是下乡用萝卜换红薯的南乡人。
就这,她走时硬是把一个又甜又脆的大萝卜奖给了我,还一个劲夸我乖。
总之,上学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是一个飞跃性的转折点,他使我由一个满肚子坏水的调皮鬼小捣蛋变成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小书生。不仅如此,也正是因为上学,使得我以后的经历与众不同,也使得我下决心记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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