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拧开水龙头,把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斜裂了一条纹的镜子上,出现我因为睡眠不足而憔悴的脸,几丝刘海被水打湿,粘在额头上,几颗青春痘暴露出来。白色瓷砖洗漱台上放着我的翻盖手机,显示的时间是2011年7月26日8点29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肖小、老付、王博和丽丽等人的影子从我脑海里渐渐淡忘,我却依然对这个时间记忆的如此清楚,不可思议的清楚。记忆有时就是这么莫名其妙,颠三倒四,选择把不愿回忆起的事情深深烙印。我拿起身后废旧摩托车上的白色T裇,从头套上,拧开反锁着的木门,离开狭小的公共卫生间。

肖小坐在马扎上啃着一块西瓜,光着膀子,与旅馆老板娘开心地聊天,时不时哈哈大笑。我看了一眼他的大肚子,圆圆鼓鼓,充实而丰盈,丝毫没有下坠的松软感。见我出现,他和老板娘便不再说话,起身穿上搭在肩膀上的蓝色条纹衫,可还要把肚皮露在外面,又啃了两口西瓜,趿拉上牛皮色的凉鞋,说:“出来了?走吧,你爸等你好久了。”

我还在对他昨晚的呼噜声暗暗不满,故意把步子放的很慢,他好像也有所察觉,总是在我前面三到五米的地方走着,我慢他也慢,我快他也快。我们在这个城中村中穿梭着,我对路天性不敏感,早已不分东西南北,只能踩着肖小的步子走,又得灵活地避开马路上的一些淤泥和垃圾。下水沟散发出夏天独有的恶臭,一位穿浅色碎花长裙的大妈在遛狗,是一只泰迪犬,鼻子凑在地上仔细闻,总是要奔着臭水沟去,大妈拽住狗链子,像拖重物一样把泰迪向前引去。我抬头,从杨树叶子的缝隙看向天空,蔚蓝之下的楼顶飘逸着五颜六色的内衣,像是刚下水军舰的彩旗。天空多彩,地下恶臭。

七拐八拐,进入到一个破旧的小院,一棵葡萄树茂密地遮住整个院子。房子有两层,本应是个平房,看出房主违建又加了一层当作出租屋卖。进院时恰好遇到房东穿着脏兮兮的背心,一只蓝色的拖鞋套在脚上,另一只拿在手里,正在热情洋溢地与老婆对骂,对我们两个视若不见。肖小也像没看见他们一样,带着我从墙边的水泥楼梯上到二层,来到他的出租屋。

进门还做了个夹板,上面塞着一床花花绿绿的破棉被,即使才初二,但我也有一米七六的身高,我弯着腰从门里钻进去,小小的出租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子。纸箱子上喷绘的红富士、花生油,但毫无疑问,它们有了别的用处,衣服没叠被丢在里面,米面蔬菜又被丢在另一个里面……窗户糊着塑料纸,关的严严实实,一股酸臭味钻进我的鼻子。

我爸在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具的黑色沙发里坐着,沙发已经掉了不知道多少块皮,像牛皮癣一样露出灰色的内里。他在抽着烟,烟灰弹进放在茶机八宝粥罐子里,另一只手正在接听电话,看到我来了,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找了一圈,找到个篮球,隔着茶几与他面对面坐下,试图听清电话里的声音。

他放下手机,烟头扔进八宝粥罐子,烟丝缓缓地升起,看来还没灭。

“听着,我要去外地待一阵子,公司要在那里有一个点接应,你可明白? ”

我点点头。父亲算是经营一个小运输公司,几辆卡车,常年雇司机接一些运输生意,最近好像要固定一条线路,承包两个城市之间的某些商品运输。我对他的生意并不上心,就像他对我的生活一样,肖小也是现在正在给他工作的一个司机。

“我可能不会经常回家,期间会有不同的司机住家里,肖小也是,一来方便工作,二来对你的生活也能有所照顾,但不要太指望他们,男孩子要独立,可明白?”

“明白。”

“那好吧,待会儿你自己回家吧,我就不送你了。”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他没清点我也没数,便装到了兜里。走出屋子,下水泥楼梯,房东和他老婆还在吵,但明显他老婆已经逐渐占据上风,所以房东拖鞋已经穿在了脚上,我推开院门,找到最近的马路,拦了辆出租车,来到了长途汽车站。


我家是住在一个县级市里的,我是很喜欢这种县级市的,既有城市的方便与快捷,又不乏小县城的味道和气息。人间烟火,不过也如此。雨天不用撑伞走在红旗路的法国梧桐树荫下,看着骑电动车的人在水洼中飞驰,雨水唰唰地落在梧桐叶上,整条道路响起了音乐,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只知道这是大自然演奏的协奏曲。傍晚,走在南京路、菜市场,小贩在落日余晖里叫卖着最后的几颗菜,一点点心,下班的人们电动车塞满了路面,车筐放满了食物,油炸火烤的烟气在其中飘浮,混杂着烤肉和水果的香气,那时候是野猫野狗的集合时间,在摊位周围来回打着转。

我虽未在这里出生,却在这么一个环境下长大,像野草一样长大。自父母离异后,我便与这里打上了交道。父亲常常好几天不着家,因为工作我们搬到了物流公司的家属院里,从小的玩伴便失去了联系。雨天是很苦闷的,我很烦闷一个人在家,也没有卧听风吹雨的雅致,便经常出现在红旗路的梧桐树下,以及傍晚的市场里,不想被任何人发现或者有声音发出,静静地想和这个小城市融为一体。我不觉得自己孤独,我有自己的天地,在那里我可以敞怀地和我自己,和所见的一切交流,小学毕业评语上,老师说我是个内向的孩子,我为此难过了好久,老师怎么就没有感受到我内心的丰富。

我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想着大城市不过如此,大城市里的底层人们更是如此。两天的奔波令我身心俱疲,突发奇想的到大城市里看一看也觉得是如此的傻。我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坐上公交车,下车又走了一段,回到了家里。对于这条路,我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我常常想即使某一天我看不见听不清了,凭记忆我也能走回家。

进门后我直奔卫生间,看着镜子里一身疲倦脏兮兮的自己,闻一闻有股汗味混杂着烟味。我是不允许自己不洁净的,对此已经到达了一种强迫的地步。我脱下全身衣服,丢到洗衣机里,把鞋子泡在盆里,舒舒服服地冲了个澡,拿出我的长虹砖头机看了部毛片,自慰了一次,换上新内裤,给我的嫁接仙人掌浇了点水,爬到床上,打开空调盖上毛巾被,沉沉地睡去。


我又梦到了自己。我常常会梦到自己,一个长得一模一样,又比我成熟很多的自己,为此还有过几次把梦境与现实混乱,为了区分,我给他命名二号,并且尽量记住他不同于我的特点,时间久了,发现区分我们二人也不是那么困难。“怎么样,即将面临的独自生活很兴奋吧。”他反坐在椅子上,胳膊交叉搭在椅背,下巴放在上面说,“会有很多麻烦,但也有不少乐趣,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总之对你的成长或不可缺。”

我没有说话,被短促沉重的敲门声吵醒。我下床,套上白色短袖和黑色大短裤,去开门。肖小还穿着昨天的那件蓝色条纹短袖,提着一个大的旅行包,站在门前,看出他特意收拾了一番,牛皮色凉鞋也提上了后面的带子,不再当拖鞋穿。他站在门前,脑袋往里探着看。

“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我侧身让出条路,肖小跟着我进去。“东西先放这个房间吧。”我把他带到空的客房。

“不是故意打扰,实在是时间紧工作方便。”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沙发上挠着头。

“没关系,”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给他,“又不是生人了,客气什么。”

“那倒是,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还这么高呐”他用手比量一下,“另外,我们全家打算搬到这附近租个房子住下来。同样的房租在大城市和这里可真是天壤之别,你也看到了我那个出租屋,这样也方便我工作。”

“老婆同意?”

“她有什么同不同意,她在哪里工作不一样,至于儿子,也可以在这里读幼儿园,学费也便宜……”

肖小是有老婆孩子的,不巧昨天没有看到,老婆瘦瘦矮矮的,黑色短发,无框眼镜,为人很和气,可以说是那种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女人,在社区找了份什么临时工作。最普通的女人一个特点就是被男人记不住相貌特点,肖小老婆刘阿姨就是这样一个。刘阿姨儿子很活泼,虎头虎脑,已经开始上幼儿园。

“不会在这里住很久的,知道你一个人生活惯了,请放心。”他还是有些不安。

“真没关系,房子好好找,多住几天没关系。”他逐渐放松端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我不再客套,去卫生间刷我的脏鞋。

在确定鞋子被刷的一尘不染后,我把鞋面铺上卫生纸,放在阳台上晾着,肖小已经歪倒在沙发上,开始打呼噜。我从冰箱里取出肉和茄子、土豆、洋葱,准备炒两个菜,时间已过下午五点,看来我真的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起锅,烧油,做菜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并且我很享受做菜的过程,我喜欢把菜切的整整齐齐,在锅里看蔬菜修炼的变化,以及加各种调料所产生的味蕾刺激。我把菜整整齐齐地称在盘子里,又用铲子修理了一下,确定无误后,才端上餐桌。蒸了几个前几天在超市买的馒头,冰箱里有冰镇的青岛啤酒,我给肖小取出两瓶,把正在打呼噜的他叫醒。

“真不好意思,竟然睡着了。”肖小一脸抱歉,“忙着搬家的事,最近总是容易犯困。”

“没事没事,来吃饭吧,啤酒是冰镇的。”

肖小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一瓶酒下肚他放松了很多,谈了他在老家生病的老娘,谈了他不疼不痒的媳妇,“就是个闷葫芦。”他说,还说了他儿子,谈起儿子,他眼里都是光彩,“随我,贪玩但是聪明,幼儿园的东西一学就会,就是可别走了我的老路。”两瓶酒过后,他已经脱掉了上衣,吃完饭把筷子一放,冲了个澡,就回客房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没了声音,我猜他已经睡了。

我收拾好盘子,把厨房打扫干净,刷了牙躺在床上,空调吹的我昏昏欲睡,二号我又来找我。

“人过一百,形形色色。”这次他躺在肖小家里黑色的沙发里,“孤独是常态,但不能因为孤独就慌不择路。”二号我有时候奇怪的很,总说一些词不达意的话,我没有听懂,不再搭理他,转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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