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三爷爷家屋后的一处田亩里,种了一片梨树。每逢春季之时,我放羊经过那里,总会传来淡淡的清香,梨花洁白如雪,梨树一棵接一棵,偶可见几只蜜蜂从远处飞来,落在梨花之上,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总爱甩着手中的鞭子,驱赶那些蜜蜂,那些微的声响会使得在梨树之下锄草的三爷爷停下手中的工具,回头看着我说句,“把花打落了,来年你可没有梨子吃咯。”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声,看见我的时候常常一边喊着我的小名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许多的话。我嫌他话多,又因为年少贪玩的缘故,总觉得山林里的那些蝴蝶鸟儿都比他说的有趣,因为他总会从改革开放前的艰苦岁月讲到如今,所以我很少耐心听他讲,往往在他没讲完时便起身赶着羊群往深山里去,只留他孤独地在原地,依然不辞辛劳地修理他的梨树。
那时候他种的其中一棵梨树刚刚发芽,又适逢一场极大的冰雹,所以它被摧残得狼败不堪,甚至我几度以为它就要因此而枯萎。听三奶奶说,三爷爷每天起早贪黑,为它浇水,锄草,挑粪。
我问过三爷爷,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他只是笑笑说,来年果子成熟了还不是得你们吃。
我没有太多的感受,只是听见有梨子吃,便也开心地跟着笑。
三爷爷结婚得晚,在他们八兄妹之中排行最小,比我爷爷小几岁。所以他膝下的孩子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大。
他每天起得很早,一到田地,便是忙活一天,当月牙都已经高高挂在天上时,他才踏着月光扛起锄头回来。我们都劝他好好休息,他总是说要给孩子们最好的生活。想要好的生活,哪儿有那么多的时间休息。他那时才不过四十来岁。
他这么说,确实也这么做了。无论夏日炎炎,还是寒冬腊月,你都能看见他忙碌的身影。
后来,我十五岁。
去县城读了初中,我见到三爷爷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次放假回家,我看到他躺在路边的野草之上安静地睡着,身旁的羊群温驯地吃着草,那时候正是荞麦花开的时节,荞麦花一大片一大片地绽放,在轻风之中左右摆动。记得我读书去的时候,才三月初,我看到三爷爷在这片田地里耕地,阳光很毒辣,他背朝太阳,渴了便拿起旁边的水壶喝了水又继续耕地。可是现在他的荞麦长这么高了,我不由感慨时光的飞逝。
他见我来了,依然是带着微笑,从裤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袋子,袋子口部用两根绳子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绳子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梨子,梨子不大不小,外表看起来同刚摘下时没什么两样,“听你妈说了,你今天要回来。今年的梨子你没吃着,我给你留了一个。”
他递给我梨子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见了他手中厚厚的茧,眼眶不由地红了。
我吃着梨子,梨子吃起来有些硬了,变得有些干涸,想是存放了许久。
我心里欣喜之时划过一丝忧伤。
年初的时候,三爷爷为了养育孩子,去了县上当搬运工。
为了方便孩子上学,他在县上租了个房子。一边是孩子的书学费,一边是房租费。无形的压力使得三爷爷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从未向我们抱怨过一丝苦楚,也从不喊累。
有天下午放学后,我想着去三爷爷的租房里看看他。我买了猪蹄和水果,在他家做了饭,和他的孩子一直等着他回来吃饭。从傍晚时分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迟迟不回来。直到天黑得已经看不清人样的时候,他才背着一个小小背篓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水泥粘在他睫毛上,他对我笑笑,“来了。”我点头应道。风尘落满他身,他衣袖上破了几个洞,背上的衣服被水泥袋压得起了褶皱。我给他添了一碗饭,想要劝他好好休息的话如鲠在喉。
“炖了猪蹄啊,已经很久没吃过了,牙齿也掉光了,怕是啃不了了。”三爷爷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心里一痛。那一刻,我只恨我自己还没有能够给予他足够多的东西,让他安享晚年。我也为他感到遗憾,他膝下无女儿,只有三个儿子。他一直的心愿是能有个女儿,他常常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贴心。
我拿着手中的碗,勉力笑道,“三爷爷,不要这么辛苦,现在好好地养着身体,等你老了,我会照顾你的。”
三爷爷的脸上泛起一阵笑容,他往我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说,“吃饭吧,多吃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落在碗里,心里默默地想,这饭可是有点儿咸了。
高中的时候,我再从那片梨树中路过,梨花开得残败。梨树下的野草已经长得很高,三爷爷在那里种的那棵小梨树也在顽强地生长,它已经开出了好些花。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往日的勃勃生机。
三奶奶说,三爷爷为了挣得更多的钱,便留在了城里,不回来了。
我想起三爷爷苦累却坚定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叹息。那一刻我看见
三爷爷家里升起袅袅炊烟,鸡鸣声和犬吠声混杂一片,我突然格外怀念他大声跟我讲话,并且快乐得像个小孩子,看起来没有那么多烦心事的样子。那时候他笑得那么放肆,脸上的皱纹都像是生活为它开的花,灿烂而夺目。可是现在,听他说话都很难了,更何况是笑声。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等他真的把自己的大儿子送上大学的那一年,我终于看到他疲累的面庞终于出现一丝笑容。
他站在栅栏外面跟正在里面拔草的我畅谈未来的生活,他满脸期待地说着要把他的两个小儿子也送上大学,尽管那时候许多人都说他年事已高,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孩子该如何自有他们的宿命。他就笑着对我说,他才不信什么宿命,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又有什么是不能通过努力去实现。
我仍然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明媚,他的面色有些憔悴,跟我说话的样子却格外的充满活力。
我从未想过,这竟是最后一面。
冬天的某个早晨,我站在他乡的一棵梨树下,梨树的叶子没了,只留下光溜溜的枝丫,清晨的冷风袭来,我似乎能够嗅到淡淡的梨花香。
仿佛还在昨日,我还是个孩童,三爷爷还没有那么多的白发,他站在园子里的梨树下,对小小的我说,“梨子熟了,快吃吧。”
鼻子有些酸涩,树下的残花几乎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天空被乌云笼罩。这一天,从遥远的故乡传来他永远离开人世的消息。
那么悄无声息,那么出乎意料。
我跌坐在原地,绷不住地放声大哭。“你还没等我毕业,没有等到我为你养老送终,你还没看到你的儿子们娶妻生子,你还没有看到我穿上最美的嫁妆,你没能等到我成为一名医生”
多么希望啊,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待我回乡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彼时艳阳高照,莺歌燕舞。茂密的森林里偶尔传来牧羊人的吆喝声,可是我却感觉比往年来得更加冷清。我疾步往三爷爷家走。
时间长了,该忘的人们都在慢慢地忘记。三奶奶家的平坝上聚集了许多的亲戚,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三爷爷的往事。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一丝丝哀伤却已经不是悲痛得不能自已。
离开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活着的人也需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我独自坐在园子里,梨花又一次开放,像一把把小小的雨伞的梨花随一阵春风飘落下来,落在泥地上,然后又被风吹向前方,慢慢地消散在视线里。
那棵三爷爷最后种下的梨树也已经长得很高了,它张开自己的臂膀矗立在这尘世之中,可以为比它更弱小的野花野菜野草遮风挡雨,我再不会害怕它会因为风吹雨打便会摇摇欲坠,我相信三爷爷也是如此。
尽管命运如此坎坷,不曾眷顾他一片苦心。可是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往后的日子里,无论再有什么困难与挫折,他们都可以独当一面。
天空中飘过几朵白云,白云过后又是艳阳天,梨花香再次传来。
去年从头顶飞过的鸟儿如今还是会飞过,可是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还是去年的那一只。正如花香依旧是那样的花香,却已经不再有往日的心境。
也许这便是成长和老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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