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
文/程玲燕
相册里珍藏着一张我与母亲的合影,唯一的一张,是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母亲很好看,一头干练的卷发。母亲曲着膝盖,半蹲着, 但仍能看出她穿着一条喇叭腿的裤子,搂着尚小的我,看起来很年轻、很摩登。照片上,她的笑容纯净,明媚。
母亲很能干。可以说是村里的第一位职业女性。因为她有除了干家务活之外的正式职业,她开着一家生意不错的磨面坊。
我的记忆中关于腊月的印象特别深刻。清冷的空气,风哭天抢地地咆哮,一场大雪过后,天一放晴,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
农村的过年分外早,从初入腊月就开始准备了。这时候,母亲的磨坊就特别热闹,除了本村磨面的,邻村的乡亲们也都拉着平车来磨面,磨面的人多,磨得面也多,母亲经常白天黑夜连轴转,有时得连着几天熬夜,但她从不叫苦喊累。听父亲说,母亲胆子很大。磨面坊开在村里的大庙里,大庙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小胡同里,半夜三更开完磨,母亲一个人回家,竟没说过一个怕字。
母亲心灵手巧。干磨面坊的同时,她又和舅舅、小姨一起包揽了棉织厂的活儿,开起了加工枕巾的小作坊。有点闲暇,还忙着给我织帽子,裁新衣。那件绣着梅花鹿的饭衣,那条喇叭腿的裤子,那顶毛线织的缀着梅花的小礼帽,带给我的快乐与幸福,至今都难以忘记!
母亲品行良善。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便是:宁可自己吃亏,不能沾别人的光。邻里之间,做点稀罕饭,她总要给人送上门;姥爹有三个弟兄在本村,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她也惦记着,送点肉丸、川汤或新鲜菜;姨家种地多,她总是刚忙完自家地里的活,又拖着累弯的腰去帮着收。
但没想到,突然之间,她的精气神散了。
是那场手术,一下子让母亲的精神萎靡了。姑姑家的孩子结婚的那个夏天,她的牙好端端地疼了一个多月,人整整瘦了十几斤,吃了半拉月的牙疼药也不见效。后来去长治检查,医生说是三叉神经痛,得做手术。做完手术的母亲,右半边腮帮和右半个嘴唇是木的,吃饭时,嘴边总沾一些残留的食物,地下也总会掉下一些饭菜。一开始,母亲都不当着人的面儿吃饭,她自尊心强,觉得自己还没老,就吃饭不利落了,怕别人笑话。
那段时间,母亲情绪低落,经常窝在被子里唉声叹气,掉眼泪。我不知道“木”是什么滋味,亦无法感同身受。她的心也日渐敏感,再加上不如意的事接二连三,她常常自己生闷气,平日一些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事,这会却计较起来,我却不能理解她的难受,三言两语怼过去,母亲便一声儿也不出,蜷缩在床的一角,满脸凄然。
母亲的样子像极了老去的姥姥。照片中的她那么高挑,脸庞那么饱满,现在却像缩了水的棉布一样,皱巴巴,身子瘦弱、单薄,染了的黑发挡不住根根白发的推搡。姐姐说:“多给你妈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唉,买什么呢?肉,不爱吃;奶,不爱喝;每次带她去饭店,总说有甚好吃的。所以只剩下了买水果,有时买点蛋糕什么的。
不知母亲怎样独自一人撑过了那段灰色的日子,她终于好起来了。弟弟要娶媳妇了,她真高兴!开始精神抖擞地置办结婚用品,精心计划着一切事宜。看着她恢复元气,我的心也轻松了很多。
但她终究老了,瘦弱、单薄的身体再也没有胖起来。以前合身的衣服,现在松松垮垮的;露出衣袖的那截胳膊,还有双手,青筋突起,皮肤松弛,星星点点的黑斑散乱着。不忍直视母亲深陷的眼窝,我别扭地挪开视线,心里一阵酸楚。
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人的孤独。每个人每个阶段都有它的孤独,老去路上的孤独是最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