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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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正躺在床上聊天,听到敲门声,离门口最近的张莉开了门,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向里面的程梅使了个眼色,就进屋了。程梅来到门口,看到丁辉大姐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子站在门外,她没好气地说:‘‘你是来当说客的吧,放心,我不会缠着你弟的,你回吧。’’丁辉大姐急忙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也有孩子,都上中学了,你能让我先进去再说吗?’’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六七岁的中年妇女,大老远跑来说着这样的话,而自己竟还是这个态度,程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把丁辉大姐让进了屋。
王荣和张莉忙着给丁辉大姐倒水让座,然后俩人坐在各自的床上看书。
丁辉大姐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些油炸土豆片和蒸的菜卷。她一边往碗里放,一边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家做的,你们尝尝。’’东西放好后她就顺势坐在程梅的床上,对程梅说:‘‘家里人那样对你,让你受委屈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因为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我想替他们向你道歉。’’程梅连忙说:‘‘道歉就算了,我也不想跟他们计较,你们是亲母女,亲姐弟说什么都不见外,都是好的。’’ 丁辉大姐停了半晌才慢慢说:‘‘我知道你对大婶有成见,其实她也是个受苦的可怜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们不是亲母女,亲姐弟,大婶是带着丁丽和小辉,后到我们家的。我和大妹都姓王,我叫王艳,大妹叫王婷,我们的亲妈早年离家出走了。现在在古城生活,这两年村里有人在古城打工,见过她,也不怪她,太穷了,她是逃命去了。你现在看我们村子条件都这么差,20年以前,你可以想象那是什么日子?那时候大多数人经常吃不饱饭。’’程梅这才想起来,丁辉大姐一直管丁辉妈叫婶,他们现在都是这种条件,那20年以前是啥样子?叫人都不敢想象,如果再来个天灾人祸,那家破人亡的事,就会发生。这些不幸,偏让王艳他们都摊上了:家里先是奶奶瘫痪,常年卧病在床,接着是大妹,都五岁了,腿软的走路还要扶着墙,后来还经常喊肚子疼。家里饭都吃不饱,哪有钱看病呀!爸爸狠狠心,把大妹抱到柴房里,每天就给她半个馒头,让她自生自灭,她也不哭不闹,给东西就吃,不给也不要。有时大白天老鼠都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我妈是个爱穿爱打扮的人,这种生活她受不了,就走了。临走前她摸着大妹的双腿都哭了,大妹也哭着,她虽然年纪小,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生病,最能感受到人情世故吧,她哭喊着:‘‘妈妈,你别扔下我,我再也不喊饿了,再也不喊肚子疼了。’’妈妈哭的更厉害了,她哄大妹说:‘‘婷婷乖啊,妈妈……这就去给你买药啊。’’然后就走了。大妹对着我喊,‘‘你快去追呀,妈妈是不会回来了,她不要我们了。’’当我反应过来追出门时,妈妈已经下了门口的坡,都走了很远了。当时下着雪,我站在坡上,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等她。是以前来过我们村收古董的古城人,那些年经常有外边的人来村里收老年人才有的金银首饰。
我妈走的第二年,大婶带着丁丽和小辉到了我家,当时丁丽三岁,小辉还不到一岁。他们是随着几个安徽人逃难到我们村的,经人说合,愿到我们家来。我爸开始不愿意,家里实在太穷了,又有两个病人,人家来,明摆着是吃苦受累的。但大婶不嫌弃,她说再穷再苦也是个家,就这样我们成了一家人。
大婶一来就把奶奶的房子打扫干净,还经常给奶奶擦身子,尽量使老人生活的舒服些。家里一下多了三个人,生活更困难了。但我却感到比以前好了,确切地说是心情好了。大妹当时腿已经不软了,能自己走路了。但还是经常肚子疼,她只是不说,疼了也忍着,整个人就一皮包骨。大婶把大妹从柴房里抱出来,当时大妹全身都脏的看不出衣服的颜色了,而且身上生满了虱子,特别是头上虱子产的卵,使她的头发看起来似乎都是白的。大婶烧了一锅热水给她把身上洗干净,换了衣服。又用剪刀把她的头发剪短,用皂角把头发洗干净。除去头发上的虱子和卵,大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晚上大婶忙完后总是一手抱着小辉,一手揉着大妹的腿。每次做完饭大婶就用一个布袋子装上灶底的热灰,给大妹暖肚子,大妹的脸慢慢变的红润了。从此家里才有了一些欢笑声。
一年后,在一个下大雪的冬季里,奶奶离开了我们。临死前,奶奶已说不出话,拉着大婶的手,眼睛盯着大妹就是不闭眼。我们都明白奶奶的心事,放不下大妹呀,大婶看着大妹对奶奶说:‘‘婶,你放心的走吧,小婷的病,我们一定给她看好。’’奶奶才闭上眼咽了气。按我爸爸当时的想法,人已经死了,用席子一裹,随便埋掉算了。活人都顾不过来,哪有能力顾及死人呀,但大婶不同意,她认为人活着受苦,死了,不能再遭罪了,好歹得有一副棺材。她知道家里没有买棺材的钱,就拿出了一个小布包给爸爸,对他说:‘‘你拿到镇上换些钱吧!’’爸爸打开包一看,是一对银手镯。说:‘‘用不了这么多吧。’’大婶说:‘‘还怕不够呢?还要给小婷看病呢,老大都十二了,老二快九岁了,总不能不上学吧。’’爸爸不说什么,把包塞在口袋里,默默向外走。大婶又把一个洗干净的蛇皮袋递给我说:‘‘把这个给你爸,让他买些招待客人用的肉和菜。’’当我追上爸爸把袋子交给他时,他眼圈红红的,他是既伤心又感动,因为爸爸平时轻易不哭,也很少说话。奶奶咽气后他只说了句,妈,你老不用再遭罪了。当年妈妈走了后,村里好几个人都让爸爸去古城找她,爸爸只说了一句话,让她享福去吧,我们不打扰她。把大妹抱进柴房时,他也是连连叹息,嘴里反复说着:别怪爸狠心,你是死是生就看老天的意思了。在我的印象里,即使在家里爸爸的话也很少,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蹲在门口的桐树下,把一些干枯的树叶揉碎,用纸卷起来当烟抽,穷苦的生活已压弯了他的腰,只有在抽着自制的烟卷时,他才能暂时忘掉生活的苦难。
办完奶奶的丧事后,爸爸和大婶借来一辆架子车,拉着我们去了县城给大妹看病。
因为拉着车子不能走小路,只能绕着走大路,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就被叫起来,喝了碗糊汤,就是杂粮跟野菜熬的稀饭,就出发了。爸爸在前面拉着车子,我和大婶在后面推着。王婷,丁丽,小辉,坐在车上。虽然走的早,但是到县医院都已经九点多了,医院病人不多,我们很快就看完了病,医生说大妹是严重缺钙,营养不良,还有中度贫血,给开了些药让回去加强营养,慢慢就好了。大婶说来一次不容易,顺便买些东西带回去。
在一个小市场转了一圈,大婶买了一些玉米面粉,几只小鸡,一些铅笔和本子,还有一只小闹钟。又给我们几个每人买了一个芝麻烧饼,那烧饼又香又甜,我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味儿。爸爸和大婶从一个布口袋里拿出一个洋瓷碗,里面盛着一些菜团子就是用杂粮和糠拌着野菜蒸的,因为掺的糠和野菜太多了,所以是散的,吃的时候只能用碗或者盘子盛着。吃完菜团子,他们就在市场外的水龙头上接些凉水一喝,就赶紧拉着我们回家了,因为还要走四五个小时的路,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家。
从那以后,我们家里实行了严格的食物分配制度,要不然就治不好大妹的病,或者又有人像大妹一样病倒。每次蒸菜团子时,大婶都要蒸几个馒头,每天我们大家喝糊汤时,都给大妹和小辉另做一碗面糊糊,因为大人吃不饱,也没奶水,小辉早早就断奶了,经常饿得哇哇大哭,常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们吃菜团子时,大婶就把大妹叫到一边,给她手里塞一个馒头,到现在我都奇怪我当时是怎么控制住自己的,怎么就抵挡住了‘‘美食’’的诱惑呢?家里就那么大个地方,馒头就跟菜团子放在一个盆里,即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我也不敢随便去拿个馒头吃,有时实在馋的或饿得受不了,我就拿些菜团子,给上面撒些盐和辣椒面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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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的时候,大妹的病也快好了。大婶让我俩都去上学,爸爸不同意,一是因为学校离家远,村里大多数孩子都不上学,二是家里条件差,能吃饱,活下去都不错了,哪有多余的钱,供我们上学呀。大婶的想法是:不管穷富都要上学,最起码要能看书,会写信,算账,不能再当文盲了,大婶小时侯没上过学,后来在扫盲班里才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坚持下,我俩都进了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三间破房子,周围六七个村子的孩子都在那儿上学,也总共才三四十个学生。学校有三个老师,一二年级一个教室,一个老师。三四年级一个教室,一个老师。五年级一个教室,同样也是一个老师。每天老师给一年级学生上课时,二年级的学生就看书,写作业。一年级的课上完了,老师接着再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课。三四年纪也一样,也不知道大婶给学校的老师说了多少好话,在教室里,我和大妹坐在一起,因为我俩要共用一个书包,一套课本。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老师和学生还都以为我是二年级的学生,也难怪他们,有谁十二岁了才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啊!
也许就是因为年龄大吧,我特别珍惜这上学的机会,每天早上闹钟还没响,我就醒来了,等闹钟响了,我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了。大妹也一样,洗脸后每人抓些菜团子,边吃边走。大婶总是拿一块面饼塞到大妹手里,大妹不要,还分辨道:‘‘我病好了,把这留给弟弟吃吧。’’大婶一愣,坚决地说:‘‘上学是费脑子的,吃不饱,哪有精力学习呢,说着把饼掰成两半,递给我俩,催我们快走,我们拿着饼,一路跑着往学校赶去。
我和大妹上学后,大婶在家的活比以前多了,以前大妹在家看着小辉和丁丽,我和大婶可以去外边挖些野菜,两人还可以到沟下边去抬水,因为当时源上打不出水井。只有塬底下才能打出水,现在条件好了,村里都用上了自来水。我爸也是每天早早就去山里挖药了,带上干粮,中午也不回来,到晚上才回来。到家还要把当天挖的药分类,整理好,白天就让大婶把它们晾在院子里。卖药材的钱是我们当时唯一的经济来源,野生药材本就不多,挖的人多,所以基本上就换个油盐酱醋钱。大婶常带着丁丽,背着小辉在田地里干活,因为是干旱地,就是再辛苦的劳作,收的那么些杂粮,就是节省着吃也是很难填饱肚子,吃水就更难了,丁丽在家看着小辉,大婶一个人去提水,一桶水提到家就剩了多半桶,大婶的裤腿鞋子早湿了一大片,因为路太窄,太远没办法挑水。只能是一个人提着桶,慢慢的走。如果是两个人抬水,路上可以不停歇,到家里时,桶里的水基本上还是满的,人也比较轻松。
离我们家三里地就有一个矿区,这个矿区很大,还有小学,矿上工人很多,大婶带着丁丽和小辉常去生活区。捡拾些别人扔掉的废旧东西:什么破衣服呀,烂掉一半的蔬菜,发霉的馒头,糊墙的年画啊,有时还有一些短的铅笔头,正面写完背面没用过的练习本,有时候在路上还能捡上几块过往拉煤车掉下的煤块。回家后大婶先把那些坏了的菜、馒头剁碎喂给小鸡吃,还指望着他们长大换钱呢。再把那些破衣服洗干净,拆开,大片的留着缝补衣服用。我们小时候穿的裤子短了,就用别的布在下面弥上一截。小片的就留作纳布鞋底子用。晚上我和大妹趴在炕桌上的油灯下写作业,爸爸坐在房子外面的小凳上,抽他自制的烟卷。丁丽带着小辉玩,大婶把捡来的年画挂历用布擦干净,剪成跟书本差不多大的小纸片,用针线缝起来给我们当练习本用。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三年级念完。四年级第一学期没念完,我就不念了,并不是我不爱上学,也不是因为成绩差,说起来都是令人心酸的往事。
那时候农村的劳动力很多,大家整天没事干,也就没有经济来源。贫脊的土地又产不出多少经济效益,而我们几个正是长身体吃饭的年龄,饥饿的阴影,老是笼罩着我们,特别是丁丽上小学后家里少了一个帮手,又增加了支出,生活更困难了。开学报名的前几天,大婶就发愁三个学生近20元的学费,家里那几只下蛋的母鸡下的蛋要三个月才能攒够。有一天大婶想卖掉两只母鸡,她提起这一只看看,又拍拍另一只,都正下蛋呢,那一只都舍不得。爸爸一急就是那句老话,‘‘都别上了,回来帮家里干活。’’听爸爸说这话,大婶就跟他顶嘴,爸爸说不过大婶就气呼呼地说:‘‘那你能找到钱就让他们去上学,反正我不管。’’说完就坐在院里去制作烟卷了。
大婶就到村里去借钱,往往是跑了一圈,也借不到几块钱,因为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很穷,能吃饱饭在那时已算是好日子了。村里有两户人家的日子过得比较殷实,因为他们家各有一个人在外面工作,一个是县城造纸厂的工人,一个是煤矿工人,他们每个月都有几十块钱的工资,他们两家的小孩经常拿着白面馒头到学校吃,让别的同学羡慕不已。因为村里大多数人连玉米面馒头都吃不饱,只能吃杂粮馒头,甚至菜团子。但是他们也不敢借给大婶过多的钱,害怕还不起。人家的担心是必要的,我们拿什么还呢?大婶手巧,就帮他们两家的大人织毛衣,给他们的小孩做一些带动物图案的鞋子,来抵借的钱。这些活只能晚上做,繁多的操劳使大婶的十个手指头,一年四季都裂着口子,尤其到了冬天更明显。晚上我在写作业,大婶就坐在炕上纳鞋底子,把绳子从鞋底这边往那边拽的时候,她那龟裂着口子的手指头都能滴出血来,给鞋面上绣花的针很小,丝线也很细,她缠满胶布的手指头几乎都捏不住针。活做的也很慢,有时我都睡一觉醒了她还在油灯下赶活儿,早上我醒来了,她已经把一家人吃的早饭煮好了,看她那样劳累,我经常滋生出不上学了,帮她分担家务的念头,但都被她拒绝了,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促使我下狠心坚决退学。
有一天,老师拿出一本小人书,《王二小的故事》,让大家在班里传着看。轮到我时,我在学校没看完,中午放学就拿回来了。走的时候就忘了拿,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想着别的同学下午还要看,我赶紧跑着回家去取。到家大婶在厨房收拾碗筷呢,她没看见我,因为厨房太小,又常年烧柴,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外面。但我从窗口能看见里面。房子里,小辉一个人在玩,我拿了书从厨房经过时,无意识地向里面看了看,把我惊呆了,只见大婶把我们刚才吃过饭的碗,挨个都舔了一遍,又给每个碗里倒了点开水,把碗里的饭渣冲下来,倒在一个碗里喝掉。我怕她发现,就赶紧跑出去了。那天下午在学校里,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当时我已经15岁了,早懂事了,家里的条件再苦,大婶也想尽办法让我们吃饱,而她自己可能也就吃个半饱吧。第二天中午我们几个吃饭的时候,大婶只吃了些菜团子,我说:‘‘婶,你咋不喝汤呢?’’大婶说:‘‘你们没回来时,我都喝过了,早饱了。’’上学时我让大妹和丁丽先走,我返回家去,结果在窗口又看到那让人心酸的一幕。第三天中午当我要求帮大婶洗碗筷时,大婶说:‘‘你不知道东西在哪放,我来洗,你快领着他俩上学吧。’’半路上我返回家中,这次我在窗口看见大婶自然而熟练的重复着那一连串的动作时,我的鼻子发酸,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了。我悄悄地走开,那天我没有回学校,而是在学校后面的土坡上坐了一下午。
我想了很多,大婶刚来我们家时,我是排斥她的,我也不叫她,后来感觉她对我们就跟亲妈一样,虽然心里也不再排斥她了,但也是不怎么叫她,总觉得很别扭。大婶也感觉到了,她不让我俩叫她妈,她说你就当我是你们的亲戚,或者隔壁的大婶,就叫婶吧。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叫她婶,这都是她到我们家半年后的事儿了。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去教室叫大妹,再等丁丽一块儿回家。老师也没问我为啥下午没上课,因为经常有孩子帮家里干活而缺课。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打定主意,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上学了,不管大婶说什么,我都不去学校,我要留在家里帮她,帮家里干些活,使家里不再有人经常饿肚子。
我退学后大婶负担轻了很多,最起码她不用再一个人去提水了。我还可以经常去山里捡一些野果,挖野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采到蘑菇,或者捡上几颗鸟蛋。每次去我都带一个玻璃瓶子,看见一些虫子就捉住带回家喂鸡,只盼着它们多下几个蛋。每天中午吃完饭,大妹和丁丽上学去了,我把碗筷端进厨房,就抱着小辉出去,在村里转一圈,一是不忍心看大婶洗碗的那些前奏,二是怕她看见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后难为情。
大妹也很懂事,周末不上学时,她吃完早饭就背着筐子,跟村里几个孩子一块儿去矿区捡东西。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回来的时候五点多了,大婶正在厨房做饭,她赶忙帮大妹把背上的筐子取下来说:‘‘快歇着去吧,饭马上就好。’’大妹却拉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婶,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从筐底里翻出一个半红半绿的苹果,用手搓了搓,再在衣角上擦了擦,然后递给大婶说:‘‘你吃,可甜了。’’那几年我们都很少吃新鲜的蔬菜,水果更是稀罕品,想都不敢想。大婶看着手中的苹果,望着满脸通红的大妹问:‘‘哪来的?’’‘‘捡的,就在去矿区的路边上。’’说完就去洗脸了。大婶把苹果在一个水盆里细细地洗着,洗好擦干用刀把苹果切成几个小块放在盘子里,让我们吃。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苹果还是第一次,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一些水果画面。我们每人拿了一块苹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盘里还剩几块,可我们谁都不去拿。大婶让我把剩下的苹果块再给大家一分。大妹说:‘‘给弟弟留着吧,他都长牙了。’’大婶拿了一块放在小辉手中,剩下的还是分给大家了,最后,她才吃了一块最小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大婶还是经常教育我们要诚实、正直,处处教我们做人的原则。
3
有一年快过年的时侯,我们几个在家帮着大婶拆洗被子、打扫卫生。爸爸兴冲冲地跑回来了。爸爸高兴地对大婶说:‘‘今天运气好,发财了。’’说着话就把大婶叫进房子,从筐里拿出一个破旧纸包递给大婶。‘‘这是什么?’’大婶问,‘‘你打开看吧。’’爸爸说着话就坐在房门口准备抽烟了。大婶打开包着五六层废旧报纸的纸包,里面是一个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手帕卷着的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大婶一数,整整五十元。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数目呀!大婶紧盯着爸爸问:‘‘那来这么多钱?’’爸爸吸了口烟说:‘‘捡的,在矿区的沟里,可能是过年打扫卫生,当废纸扔了。这回咱不光能过个好年,连年后俩学生的学费都有着落了。’’到底怎样处置这笔‘‘巨款’’,大婶和爸爸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大婶说她和弟弟从安徽老家一路乞讨,来到杜城,沿途很多人家都很穷苦,吃不饱饭。但是只要吃饭的时候遇上,都会想方设法给上一口,他们才得以活命。现在看着‘‘穿’’了这么多层外衣的零散毛票,这肯定是攒了好长时间了。找不到钱,一家人可能都会急疯。所以大婶让把钱送回矿上,还给失主。可爸爸认为,又不是偷的、抢的,为啥不能留着自已用。可又说不过大婶,他连连叹息着,抱着小辉去村里转悠了。在一起生活几年了,大婶的为人处事方式早就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我们几个都觉得大婶的想法正确,所以决定劝说爸爸,照着大婶的说法去做。
吃晚饭时,我和大妹就说:‘‘今年过年我们不要添置东西,不用再花钱了,把捡的钱还回去。’’连刚上二年级的丁丽都说:‘‘老师说了,捡到东西要上交,不能自已留着。’’往年过年前一个月,大婶就忙开了,她给家里除她和小辉外,每人都添置一件新东西。有人是一双鞋子,有人是一条裤子,有人是一件上衣。我们穿小穿破的衣服,一拆洗,改小给小辉穿。而大婶自已依旧穿着以前的旧衣服,她几乎没有不带补丁的衣服。用她自己的话说,过年就是给孩子过的,添新东西才有喜庆味,才有过年的感觉。看大婶和爸爸都不说话,大妹说:‘‘我的衣服还能穿,就是棉裤外面的裤子短了,只要弥上一截就行了。我们班有同学棉衣外面都不套衣服。爸,咱把钱还给人家吧,那是人家攒了很长时间的辛苦钱。说不定人家还等着用这钱买粮,等着看病呢!’’大婶看着大妹高兴地问:‘‘孩子,你真这么想?’’大妹点点头,大婶又转过来问我:‘‘你呢?’’我说:‘‘我跟大妹想法一样,你平时也是这样教我们的。再说我衣服都好好的,洗干净就行了。我都这么大了,过年有没有新衣服都行。’’大婶高兴地说:‘‘没白让你们念书,念书跟不念书就是不一样啊!懂道理多。’’她看了看爸爸说:‘‘你看,孩子多明白事理。’’爸爸再不敢坚持自己的想法了,他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汤说:‘‘听你们的,还给人家,明早就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婶把装钱的废纸包又装进一个布包里,挎在肩上,抱着小辉跟爸爸一块去了矿区。
因为快过年了,矿上都放假了。职工宿舍里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俩人不知该怎么办时,一阵狗叫声把他俩引到一排靠着土坡搭建的简易房子跟前。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个土窑洞,房子短而宽,三面都是土墙,房门有的是用几块碎木板钉的,有的是用树枝编的。有的门边有几只鸡,有的门外边跑着一只狗。狗见到陌生人就叫,听到狗叫声,同时有两家的男主人走出来。听爸爸讲了事情的经过,俩人对视一笑,都说这回老李可得救了,可以回家了。说着话,一位男主人就把他们几个让进房子,房子里一边是做饭的灶台,一边是一张大床。再就是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在这住的都是带家属的矿工,其中以河南人居多。里面光线不好,大白天还要开着灯。屋里女主人正在灶台上做油炸菜丸子,俩小男孩在桌边玩塑料手枪。女主人赶忙给大家倒水。听了俩矿工的话,大婶和爸爸才知道丢钱的是矿职工食堂的李师傅,他是个临时工,每月十五元工资。那五十元钱是他攒了好几个月,是家里几个孩子开学的学费和一家人过年的钱。丢了钱,李师傅不敢回家,在宿舍里都睡了两天了。爸爸忙说那赶紧给人家送去吧。一位矿工说:‘‘你们歇会儿,喝口水,这就带你们过去。’’
几个人来到一栋黑乎乎的楼跟前,上到三楼,在靠楼梯口的一个房子前停下。一个矿工去敲门,里面没人答应,另一个大喊:‘‘老李,你的钱找到了,快给我们开门。’’里面传来气呼呼的说话声‘‘去、去、一边去,少拿我寻开心。’’刚才敲门的人说:‘‘老李,人家捡了钱,给你送回来了。你不要的话,我就让人家走了啊。’’又故意大声说:‘‘走吧,走吧,这钱人家不要了,你们自己留着用吧。’’这时,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就是他们所说的老李,他蓬头垢面,一看就是刚睡起来,当爸爸说明来意后,并随手把纸包递给老李时,他睁大肿胀的双眼,把爸爸和大婶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好几遍。他双手抓住爸爸的手半天才说了句:‘‘老哥呀,你可救了我们全家的急呀!’’俩矿工走后,爸爸从老李的闲谈中得知老李虽是杜城人,但家离矿区远,也是几个月才回家一次。他也问了爸爸的家庭情况,爸爸也就如实说了,老李想了想对爸爸说:‘‘你以后每天来一次,把灶上那些工人倒掉的剩饭菜带回去喂鸡吧,你不拿也还是倒了,那些家属都是养两三只鸡,拿不了多少,你们是好人,要有好报,这是我能帮的上的忙。’’此后,爸爸每天下午都提个洋铁桶去矿区的灶上。职工灶总共有四个人,另三个人都是正式职工,他们每天给职工打完饭,自己饭一吃就走了。就老李一个人洗灶具,打扫卫生。爸爸每次去不光帮老李打扫厨房卫生,而且把厨房外面的卫生也搞得很干净。这样时间长了,领导就是知道你拿剩饭菜也不说什么。
最开心的就是灶上蒸馒头,刚开始,老李把蒸笼上铲下的馒头渣子要往爸爸带的洋铁桶里倒,爸爸就掏出一个手帕,让倒在上面,拿回来给我们吃,那白面馒头渣子,吃到嘴里又香又甜。大婶在家又多养了五六只鸡,还养了一只小猪。年底就把猪卖掉,再养小猪。从那以后,我们家生活慢慢好过了,最其码能吃饱饭了。过年、过节也可以买上点肉。
房子里,程梅的眼眶都红了,丁辉跟自己年龄相仿,小时侯她觉得家里穷,但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她没想到还有比自家更穷的人,丁辉妈受的苦,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现在她对丁辉妈的怨恨早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而王荣听王艳讲的这些事,她感到只是在影视剧中才有的情节,那也是导演为了赚取观众的眼泪,没想到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事。但是在她印象深处,有个安稳的工作,每月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是很重要的。因为她就经历过有固定收入和没固定收入在生活上的巨大差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