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乾昌
浩浩红楼，幽幽一梦，每每读来胸中总有一番千古未尽的奇愁与奇情郁结于心，不吐不快，待到唇边却又无言。
袭人与晴雯，皓月与流星。一个在温柔里绚烂，恰是寂寞。一个在凄清内孤寒，而得永生。温柔和顺，风流灵巧，一个世界，两样风情。斯年的星月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我们心中的世态人情。
其实有时候，喜欢比爱更持久隽永。爱慕，可以是刹那的事情，只要一个眼神，一抹笑就够了。但喜欢却是一种长久相处才得来的愉悦。爱在电光火石之间，容易。喜欢，于朝朝暮暮之中，很难。
所以，杀死爱情的往往不是背叛，而是寻常的相处。我们往往赢得了海誓山盟，却输给了柴米油盐。
若长久相处，一定需要共同的志趣。通俗来讲，就是找到一个能聊到一块儿的人。褪却激情与缠绵，我们赖以排遣漫长岁月里的孤独与惆怅的不就是有一个能谈得来的人相伴吗？
所以，宁可选择一个与晴雯一样，可以谈谈理想，谈谈人生，可爱又有点儿小毛病，偶尔耍点小性子，发发小脾气，搞点小情调，吵个小嘴的女子在一起，也不愿和一个看似温柔和顺，具备了一个优秀保姆的一切品质的袭人在一起。
人之所以可爱，我认为最大原因之一就是有缺点。晴雯是有缺点的，而且还不少。但瑕不掩瑜，她身上的毛病只不过是所有那个年龄女孩子身上都有的，不属于人品与道德层面。谁年轻时不曾轻狂？谁的青春没有躁动与迷惘？
倘若把晴雯身上的那些小性子拿来过度批判，大书特书，其实就是否定自己，否定自己的青春。
青春之所以美好，值得怀恋，正因为青涩与朦胧，恰由于美丽的误会与无心的错过。
青春里的诗行，没有优劣，只有风景各异的远方。青春的笑与泪，有甜蜜有酸涩，有惆怅有无奈，可以失落，可以遗憾，但绝不该有批判与忏悔。
如果谁的青春是成熟练达的，只能说，你幸运走完了一程，却不幸错过了一世最迷人的风景。
回头看晴雯，倘若一个十五六岁的青春期的女子没有任何缺点毛病，完全合乎封建妇道，那就不但不可爱，而是有些可悲了。
况且，还要牵扯到一个立场的问题，弱柳扶风，病若西子，风流灵巧，嘴巴伶俐，若把这些放在黛玉身上，别人只能心里埋怨，背后议论而已，因为她是主子。单单到了晴雯，就成了致命。
只因为晴雯不是主子，只因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只因她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可这能怪她吗？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有人说，袭人同样出身卑贱，为何有不一样的为人。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某些人做着奴才，却有着主子的思想。”身为奴才，却拿主子的眼光审视、要求自己。同样拿主子的眼光去审视、要求别人。究其原因，无非是不但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奴才，也要求别人成为完美的奴才。
若拿主子看奴才的眼光去审视，晴雯确乎不是一个合格的奴才。而用奴才的眼光去审视与对待另一个奴才则更是另一番景象。
所以，当一个奴才落难时，痛打最卖力，最得意的恰恰可能是另一群奴才。逼死晴雯的元凶是王夫人，但执刀行刑，吊打欢呼的恰恰是那群胜利了的奴才。
袭人是甘愿做奴才的，而且是奴才中的翘楚。她是张口闭口“咱们”，“我们”的，她清楚王夫人让她做宝玉的通房丫头，实际上是培养她做一个合格的小老婆。尽管还没有确切的名分，但袭人骨子里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半个主子，半个自己人。尽管是三等的主子，自作多情的“自己人”---除了“初试云雨”之外宝玉似乎并未真正把她当自己人看待，最后王夫人也没有让她做宝玉的姨太太。
但晴雯不一样。有些人站在“主子”与封建妇道的立场要求晴雯和袭人一样温柔和顺，随分从时，那是错看了晴雯，也是亵渎了她。
晴雯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奴才，更不可能幻想当主子。她只是把自己当人看。她是奴才的身份没错，那是不能选择出身的无可奈何，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人格和思想，人身上不能独立，但人格可以。她的人格是独立的，所以思想也是独立的。
在这里，我并不想把晴雯与袭人简单对立起来，尽管从文字来说，看似褒晴雯，贬袭人，但这只是一个层面的问题，袭人有她的无奈，那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这里暂且不谈。
请不要误会，我不喜欢简单的二元论，非黑即白，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甚至牵强、上升到阶级属性，赞颂一个，批判一个，扶起来一个，踢倒一个。袭人自有她的可爱之处与无奈之处，但这不是本文要说的重点。
晴雯是可爱的，有趣儿的，她有优点有缺点，有血有肉，她是立体的，真实的，她是活在我们中间的。试问，谁没有毛病？谁不曾偷过懒骂过人？有毛病的是正常人，没毛病的才是奇怪人。
她高兴了可以手舞足蹈，不乐意了就骂人，不情愿了连宝玉的面子都不给，情愿了可以“病补雀金裘”。唯其傻，唯其憨，唯其真，唯其痴，唯其天真烂漫，才是一个活的晴雯。她是一块透明的水晶。
试想，如果扇子到了袭人手里，她会撕吗？她会娇嗔吗？她一定认为那是暴殄天物的胡闹。而我们也就永远无缘欣赏那撕扇子博千金一笑的俏皮可爱。
宝玉为什么不把旧帕子交给“自己人”袭人转赠黛玉，而是晴雯。因为自古以来红娘的角色都是解风情，通人性的。如果是袭人，难免又要对宝玉说“以仕途经济为重”这样的“混账话”，真正是煞了风月也煞了风景。
因此，宝玉只可能把晴雯当做红颜知己而不可能是试过云雨情，有了肌肤之亲的袭人。按理来说，有了肌肤之亲应当更亲近才对，但事实证明恰相反，袭人只能做“性伴侣”的角色。
而且，我们都有体会，性其实是两情相悦而油然生发的一种美妙情愫的延续，单纯的性是一种动物性的行为，只有生理的低级乐趣。而心灵相通，灵肉交融的性才是无上的情趣。
真正从心底爱上一个人，反而不会轻易和她上床。反而期望保有一番期待与神秘的美，可欣赏而不可亵玩的距离。只有当动物属性大于情感属性时才会迫不及待拉对方上床。
两情相悦的性是保持各自人格与情感的独立又甘愿为对方献身却不以占有为目的的。而动物属性的性，就是获得、占有的快感。
和晴雯这样的有毛病而可爱，浪漫又不放浪，风情而不弄风月，多情却不滥情，天真烂漫，率直纯真的女子在一起是没有心理负担的，是一种开放的，真实的生活状态。
袭人，除了骨子里的好脾气以外，她是压抑与隐忍的。她是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甚至有点变态。她那超乎寻常的隐忍与顺从对她自己是伤害，对别人是可怕。
她若有伤，便是内伤，她若伤人，必定惨烈。我们见过太多平时脾气不好，但过了就过了的人，也会遇见那种事事隐忍，时时平和，最后惨烈爆发的人。
喜欢袭人的女人潜意识有恋父情结，喜欢她的男人多少有点恋母情结。而真正成熟的爱恋是依恋而不依附，热烈厚重而保持独立与自我。
一辈子，短暂又漫长。幸福因珍贵而短暂，痛苦因煎熬而漫长。有的人，像月亮，给别人的是温婉洁白，但内心却住着寂寞清愁的嫦娥。
有的人看似流星，虽然一瞬，却把辉煌与灿烂盛开成了永恒。
期望在有生之年，历经了年轻时的激情燃烧之后，我们依然可以执手走在明明灭灭，平平淡淡的灰烬上，映照在夕阳的余晖里，还有一个如晴雯那样的女子，在你怀里撒撒娇，发点儿小脾气，做做鬼脸，陪你一路聊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