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爱人

图片发自简书App

那天,落落满十七岁了。他还抱她在膝头上,一如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她用头发蹭他发青的下巴,问他几岁。

“三十四了,”他说,“正好两倍。”

落落盯着早餐盘,里面好精致的面食,又小又薄,像少女透明的耳朵。

“阮渊,”她问,“你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阮渊作追思状:“热情的,喜欢看女生穿红衣服。”

落落惊讶地抽一口气,转过身看他。阮渊扭捏起来,咕哝道:“那时候,都是那样的。”

落落就问,是不是现在不喜欢穿红的女生了。“是不是?是不是?”她追问。

阮渊笑,装出怒斥的腔调要她住口。落落显出小动物的执拗劲,捧他脸,说:“我一丁点也不怕你。看你笑得忍辱负重的,看这儿——”她凑过去亲他嘴角,“一条褶皱。这边也有——”她又亲过去。

她把脸埋在他衣领里,瓮声瓮气说他怎么这么香,像新剪过毛的绵羊,在太阳底下晒得暖烘烘的。

这天阮渊下班后,花好长时间,挑了一个毛乎乎的大熊带给落落。

她把它铺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灰扑扑的沙发。白天躺上面看书,有时候就睡着了。朦胧听见厨房里做饭的声响,她醒过来,发现躺在床上了。拥着被子,总要发好一阵呆。

那以后,落落总有意识地,将这时候的惆怅,归因于铺天盖地的幸福感;逢到心里空洞洞的,就理所当然地想:我一定是幸福得没有头绪了。

她执意争论说,幸福,就是很气闷的一种感觉。被他笑了好一场。

他像养宠物一样尽心尽力。极力惯着她;想各种新奇的小把戏笼络她;安排得她每日的生活,像一份不容置疑的节目表。像有一次他加班,错过晚饭时间,落落尝试着自己煮两个鸡蛋,竟束手无措。还是等他回来,笑笑地把破了壳的半生鸡蛋,打到面里面。

那次落落倚着门看他,心里认真盘点着:没有他在,她能做的事情,还剩下哪几件。

他忙得厉害,有时候还把建筑草图带回家。她在旁边看得出神,问他所做的,在学术上是什么名堂。

“规划。”他说。

“规划”,落落重复道,叹息说:“我什么都不懂。”

阮渊埋首工作。“没关系”,他说,“你有你的长处。”

“是什么?”落落把脑袋歪倒在桌上,睁大眼睛盯着他。

他捏她的鼻子,说:“这个。都是因为说谎,才长这么长的鼻子。”

落落伏在桌上,闷闷不乐道:“假话。你知道我从来不撒谎。你倒是一直蒙我,阮渊。”

她有时候忍不住问起他前妻。“你不爱她吗?”每次她都问。

“恩。”阮渊把她的头按在胸前,还听见她嗡着鼻子问为什么。

“你规划不了她吗?”落落恍然抬起头问他。

阮渊皱起来眉头:“哎呀,小孩子。”

而他正垄断对这孩子情感的启蒙,左右她的认知。他引导她的喜好,把她禁锢在共同的生活习性上。他施用好多温情的把戏,环环相扣,追捧她为幸福宝座上的傀儡。他混淆她对自身处境的判断,切断她感知外部世界的触角。他苦心孤诣,为她构筑精美的伊甸园,推崇她为夏娃,他自己却是上帝。他把对她的控制力,规定为她狭隘精神领域里的——全部信仰。

他叮嘱她要安于现状。他这么跟她说:“你的想法都未经检验,贸贸然施行,那就是浮躁,轻率。你要在现实里跌跟头吗,落落?你要经历幻灭感吗?”

落落伏在熊沙发上,揣摩他话外的情境。疑惑着阮渊是如何获悉,她害怕承担自己分内的现实。怎么就知道,正是对自身的疑虑,叫她不敢舒展手脚,撇下这个、他一手遮蔽的小天地?

她渐渐就觉着,自己比他身边任何一件物事,都更具有透明的性质。她带一种冷漠的耐心,慢慢琢磨下去,日子久了,阮渊培植下的所有异态,都露出端倪。她剖析他施加影响力的套路,理顺他引导她情感发展的脉络,惊叹于他精密的情感罗网,这时候,才真正受益匪浅。

然而他在她眼里,更确实的像一个男人,像耍各种伎俩要留住玩具的孩子,越来越经常地,让她忍俊不禁。

“你要晓得,阮渊,”她决心逗他一下,“你现在有人情味了。”

“为什么这么说?”他把她抱起来,先是被她眼里狡黠的神情逗笑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肆无忌惮说下去:“这么说吧。你或许还是个神奇的男人。但之前你是个魔术师,会变戏法,能把兔子从你的帽子里拉出来——你说过我像小兔子的,对不对?”

阮渊冲她的脸哈哈大笑,重复道:“小兔子。”

但是落落不理会,带一种浮夸的得意表情说下去:“但是你现在,改变了一种神秘的方式。你玩过扑克牌吧?要知道,现在你像扑克牌上的小丑,还是很引人入胜,”她冷笑一声,傲慢地看他一眼,强调说:“但是表演起来要卖力多了,才能保证不露破绽。”

他装出恶狠狠的样子,把她顿地放下。威胁说,再听见这类不知所云的怪论,就要检查她平日都看哪些书了。

“啊,用不着担心,”她漫不经心应着,“都看的中庸之道。书上说你这样的,叫道貌岸然,等我再翻几本参考一下,要不要定你为伪君子。”

她渐渐显出消沉的迹象,总带一副恹恹的神色。有时候走神很厉害,不知道阮渊正打量她焦灼的额头。

“落落,怎么了?”他觉着空气都比以往更具张力,说出话来,声音显得突兀生硬。

落落猛回神,疑惑着看向他。

自此,阮渊就在心底,蛰伏下一份忧惧——一种被疏离的预感。虽然表面上看来,落落正是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更缠着他。

她试图跟他描述心理上的困境。她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一股枯寂。“本来都是温暖生动的。”她强调说,这样无望的心境还在发展。

他强硬地呵斥她,说她钻的是思维的死巷子。卖弄玄学,旁生枝节,再这么胡乱猜想下去,就真正可恶了。

“这并不是一个不开心的臆想,阮渊,”过了一段日子,她又接着这个话茬,据理力争,“这是事实,再明显不过了:我的生活方式陷入了瓶颈,创造性得不到发挥。”

阮渊显出气馁的样子,强自不叹出声来。“落落”,他叫,“落落,”他哀求的口气已经很明显了,“不要胡闹。”

落落注意不到他,径自在审视自己的处境。

终于有一天,阮渊看到她可爱的坚定神色,像是抵御侵犯,又像得意洋洋宣战于他。落落说:“阮渊,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她说,阮渊把她禁锢在瓶子里,当做他自己生活里的展品。

这个孩子气的审判突如其来,让他惊异,更主要的,是落落短期内成长起来的独立意志,让他自头顶升起一股寒意。

他呆滞地看向她,良久颤抖着手,甩给她一记清亮的耳光。“到里面去!”他指着卧房厉声道。

等阮渊神经质的恐惧退却,他看着眼前畏缩的孩子,觉出自己的卑怯来。

他把此番发作,视作品性上的一次溃退。本来,在他给落落布置好的世界里,他是无懈可击的。但就会有这一次,落落置他于可指责的境地。这是自己的疏忽——他本应该完全架空她的权力,他该把自然权利之法杖,完全向这个傀儡隐瞒下来。

“落落,”他很快振作起来,重拾从容的姿态,因而口气显得再稳妥不过:“你这样指控我,其实说不通。你该知道我爱你,做什么事都顺着你心意。”

落落并不接话。

阮渊显出痛切的样子,话说得更凄楚:“落落,你该相信出于情感的判断,对我忠实。你不能站在社会道德的立场上,要知道,我在那里,会沦落到非常屈辱的处境——这是我为你做的牺牲——站在流言的浪尖上,你却拿这一点来指责我,落落。”

落落立马反驳,说她不乐意,并不是出于社会心理。“是你的控制欲,让我喘不过气。你该把我看作一个独立的人格,一个人。”

阮渊嗤鼻道,这又是她想当然的一个想法。

落落气急,哭泣说,本来她能按自己的心意发展,是他,都是他,把她往盆景的方向去修剪。“我该甩开你,”她这样说,心里明白这决定完全站不住脚,“我早该走掉的。”

随后她就像世上最傻的一个女孩子,完全感伤于分离的前景,又依着他,抱怨说他甚至都不爱她:“阮渊,你只是禁不住当神明的诱惑。”

这样悲悲戚戚把权利全部出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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