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还是逃离?回乡之路究竟有多远?

离乡多年,当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时,我依然闻到那阵熟悉的味道,草籽香、花香、泥土味、野山果的味道,依然是一片翠翠的绿,把我毛孔里的浊气都洗了一遍,清爽爽的。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周围的土地好像要把我整个地抱住,我在那田野里欢奔着,去找我的亲人。

我找不到过去的小土房,眼前是一栋栋乡村别墅,白的红的砖墙,在阳光下那么耀眼。路的走向还没变,这样我不太费力地找到了老家的亲戚。

亲戚泡上旧时的芝麻豆子茶,以前招待贵客才有。芝麻豆子炒得喷香,再加几颗红枣,在茶水里泡一小会儿,等水稍温了,呷上一口,把牙齿、把胃肠温得舒舒服服,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水了。

回家少不了走亲访友、挨个串门儿,老一辈都相互认出来了,相互端祥,感叹。年轻一辈却少见,大概都外出了。

我随妈走到大伯家,大伯早年就去世了,剩了大伯母,和一个儿子在当地打临工,我们去时大门敞开着。妈在门口叫了几句,里屋似乎有人应,微弱的声音,我们走进去看,昏暗的房间里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脸色和头发白得瘆人,仔细看,那人的眼睛动了几下,妈认出来是大伯母,大伯母却没认出妈。大伯母说话神智不清,我们待了一会儿,看此情景,只好拿了点钱放大伯母手里,准备往外走。此时刚好碰到大伯母打临工的儿子回来了,见我们来,屋里也没地方落坐,就拿了几条凳子放屋前坪里坐下。聊到他母亲的病,四十好几的光棍汉,像抡锄头一样抡出一句话:“治是治不好的,只盼着早点死就好了。”妈赶忙说,“小声点,别让你妈听到难受。”“活着才难受,早死早好。”妈接不下去,进屋跟大伯母打了招呼,起身走了。

不远是二伯家,远近亲邻听说我们回来了,不一会院子里坐了一堆人。二伯递烟,端酒,上茶点,然后二伯母回来了。这二伯母戴着卷边的羊毛毡帽,脖子系了一条丝巾,这打扮在五十多岁的农村女人里头,确是出了挑儿的。

话题是二伯母起头的,她从妈恭维她的穿着打扮开始说起,“以前我还买韩国的香水,现在两边闹翻了,为了声援祖国,我也不用香水了。”她竟用上了“声援祖国”的词,而且声音理直气壮、正义凛然、踩着时代先锋的脚步而来,不禁让我一怔,屁股下的竹椅子“吱嘎”响了一下。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瞳孔像两粒金色钮扣,放着熠熠的光,像要准备一场大演讲。“这下两边搞僵,看来只有老美得利啰。”

“是啦,反正你得不到利,操这心有么哩用?”这时有人半讥讽半认真地说。

后来,妈问到大伯母的病,问到大伯母的儿子,二伯只说:“就是这个把月的事了,他那一房没什么好说的。”

我心里有些狐疑。这时,二伯母开始跟我们历数村里的发展,说谁在外头发了,谁盖的房子是琉璃瓦、屋顶带游泳池的,谁家结婚摆三天三夜的酒席。听得我堵得慌。

问到教育呢、经济呢?旁边有人说是要搞大集约化农场经济了,就是全村的田包给个人,你去搞农场,怎么搞由你。那其他人呢?其他人都搬到镇上,能做生意的做生意,能搞技术的搞技术。

这时人群倒是开始议论了,有赞成的,有反对的。

我一表哥说:“作了一辈子田的人,你叫他去镇上,能做什么呀?再说,生意哪有那么好做?会做生意的毕竟少数。”

表舅倒是思想更先进,说:“这是趋势,你没看国外都是这样,这就逼得你去找出路呀。”

“那还是包地的好。”一个光秃子附和一句。

“包地也不是以前那个干法了,哪里来那么多资本?”表舅掐着烟屁股狠狠地说。

“其实资本不是问题,有人找门路搞得到,关键是要有思路,搞什么?怎么搞?这事收益大,风险也大。”说这话的是坐表舅旁边一个剪着板寸头的中年人。除了褐红色脸上的几条深纹,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特征。

“这是,这是关键。不过这事晓得如何实行?一个养猪的事都解决不了,只顾眼前利益,把水质都搞坏了。这搞农场的事,只怕也是唱得好听,到头来,赢了面子,亏了里子。”表哥愤愤地说。

我问,养猪的事?什么事?原来是河上游的几家大户,起先搞了大型生猪养殖,成了县里扶持的重点项目。可在河岸上游这一养猪,沿河住的人家就遭殃了,水质都变臭,没法喝了,连空气都变臭了。

我奇怪,昨天喝的水不是很好吗?亲戚说,那是知道你们来,跑老远去挑来的井水。

“听说呀,那养猪的人家两个儿媳妇都怀不上胎,就是跟这水质有关噢。”

“那还不赶快去治理一下,或者上头规划个地方专门搞生猪养殖,既然做大了,就要重新规划。”

“规划个屁,谁出钱呀?都只认收钱,出钱的事都避之不及。”

“那村民没有去镇上提个意见?”

“提了,没用,镇上、县里都只管收钱,没人帮你去规划。再说这规划影响得多大!谁去管?”

“那这样长久下去不行啊。”

“是啊,等吧,等上头班子换一茬看有希望没。”

“换一茬也是一个样,谁占到个位子不放手捞啊?!还不如往外头走。”

人群一片沉默,空气中果然远远有阵阵的猪粪臭味。

“河对面孙钱个媳妇死了,你知道吗?”二伯说。

“怎么?那个阿香,人品、相貌蛮好哩,怎么死了?”妈无不惊异和婉惜。

“谁晓得啊,两口子吵架,她一家伙,往杂屋里端起瓶农药就喝,倒头就死了。”二伯母大声插了一句。

“怪她个男人,外头回来,看见她跟邻居讲了几句话就大骂,有么哩事讲清楚哂。”旁边一人回应。

“是啦,有么哩事讲清楚哂,骂几句能怎样?你何必要一瓶农药就喝死呢?”二伯母答。

“是啊,谁不吵个架呀?这样就死,看来还是她太轻浮了。”二伯像是给个总结。

我感觉脑袋胀胀的,心里堵得不行,起身走了。

家乡建设大有长进,可我却害怕了与他们的谈话。究竟这一趟回乡之行,家乡给我留下什么呢?放眼望去,左边高速公路边,种了一大片油菜花,黄色的油菜花开得灿烂。这时,刚好一个戴着头巾的老妇人扛着锄头从油菜花丛中走过来,在橙红的夕阳映衬下,显得旷大而静美。我赶忙拿出相机想拍下,谁知我按快门的声音和相机的“大炮筒”,惊到了那位妇人,她似有被枪击中的惊恐,在原地呆立了几秒,才带着惊惧、恐慌的眼神匆忙逃离。

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但我一直感到很内疚,都没能上前跟她说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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