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浪子/我戴着水浪的帽子/我戴着漂泊的屋顶/灯火吹灭我/家乡赶走我/来到酒馆和城市//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教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网/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诗人叶赛宁(组诗)——9浪子旅程》(写作具体时间不详,于1986年2月至1987年5月)
这可以看作是海子对自己的一次痛苦反思:是否应该作一个精神的“浪子”?朝着“远方”的行走不仅使他一无所获,而且还使他遭到了家乡的拒绝与离弃,并且“来到酒馆和城市”,这是诗人所无法接受的。他终于喊出了“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浪子旅程》)。前面已经分析过,在诗人“远行”感到虚无与疲惫时,就已多次产生一种结束漂泊而“回家”的心态。至于何处是他的家园,何处能容纳他敏感而骚动的灵魂,他把目光返回到了“麦地”和“村庄”。
海子于是开始了对土地的拥抱,对给予他生命的“麦地”表示感恩。他回到了那生他养他的“麦地”和“村庄”,并开始对其给予了热情的歌颂。他在1986年就曾动情地写过《九首诗的村庄》:“秋夜美丽/使我旧情难忘/我坐在微温的地上/陪伴粮食和水/九首过去的旧诗/像九座美丽的秋天下的村庄/使我旧情难忘//大地在耕种/一语不发,住在家乡/像水滴、丰收或失败/住在我心上”。土地是生命的赐予者,它给予我和其他人以“粮食和水”,因此让我“旧情难忘”。“一语不发”在耕种着的大地,显得辽阔而深厚,对所有事物都能一律平等地不作声色予以容纳,让诗人感到安全而放心,他希望“村庄”在给予他生命的同时也能对他的精神世界予以容纳。
“麦地”和“村庄”作为整个民族的生存背景以及作为海子精神与理想的接纳处,不可能是具象之实有,“而是一种意念,一种情绪,一种心象。”他的对于“村庄”和“麦地”的抒写都是“心象的表现,都经过情思的改造”。在他的《两座村庄》(写于1987年2月)、《麦地与诗人》(写于1987年)、《五月的麦地》(写于1987年5月)等诗歌里面的“村庄”和“麦地”的概念已不再仅仅具有日常生活的意义。所以现实中真正的麦地和村庄无疑会与他心中的形象产生巨大的落差,而当他返回家乡之后,家乡的现实状况也自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芜之感,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家乡的陌生人。正如西川所说:“1989年初,海子回了趟安徽。这趟故乡之行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凉之感。”这种情感也在写于这个期间内的几首诗歌里有所流露。
“在什么河岸,你最寂寞/搬进了空荡的房屋,你最寂寞,点亮灯火”——《夜晚,亲爱的朋友》(写于1987年5月20日黄昏)
“不能携上路程/当众人齐集河畔 空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晨雨时光》(写于1987年5月24日)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写于1987年5月27日夜)
对家乡的陌生必定也会让家乡拒斥,融不进家乡就只能飘乎其外,也自然会产生寂寞、孤独、不被人理解的感受。其实,家乡还是原来的家乡,可是一旦它被诗人“心象化”之后,诗人就已经将自己心目中的家乡认作为家乡的本来面目。诗人一方面感到自己的“一无所有”和“两手空空”,感到自己“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另一方面又无法面对现实村庄的陌生与匮乏。于是,诗人面临着又一次的出走。“麦地”和“村庄”是生命的赐予者,诗人对生命的挚爱必然会使他对诞生生命的“麦地”和“村庄”表示自己的敬畏与感恩。当他感到“麦地”与“村庄”本身也无法慰藉自己的灵魂后,他只有彻底抛弃理想而与现实生存妥协,完全回到物质上的生存去,对生命本身予以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