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赵明诚回京,是其父赵挺之的安排。赵明诚在太学的学业早已完成,后又外出公干许久,如今恰值朝廷用人之际,而赵家世代为京官,因此他入朝为官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就在人们纷纷来向赵明诚道贺的时候,李清照却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宦海沉浮,最是难以预料。早晨出门还是意气风发的朝廷大员,到了晚上也许就成了阶下之囚。当年她父亲李格非卷入“新旧党之争”,便是如此。
那是崇宁元年,父亲在党派之争中被划为“元祐党党魁”,短短半年的时间,就从正四品的礼部侍郎贬为七品小官,最后更是被朝廷罢官,不得不携带一家老小回到山东明水老家(今济南市章丘区),就连她的公公,被拜为右相的赵挺之都束手无策。
想到公公赵挺之,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当初还是闺阁女儿之时,就常听父亲赞许赵挺之的高风亮节,说他正直刚强,公私分明,在如今奸党横行的朝廷是个难得的清正好官。但自从自己嫁到赵府,虽说在家里难得见公公一面,但李清照实难认同父亲的看法,因为如今和奸相蔡京走得最近的便是自己这位清廉正直的公公,赵挺之。
当初父亲李格非被冤入狱,李清照曾上书赵挺之希望他能保其父的清白,但赵挺之一概不理,甚至连自己的丈夫赵明诚前去求情,都被训斥了回来。而今蔡京一党在朝廷愈发得势,赵挺之更是鞍前马后为其效劳,很快成为蔡党的核心人物,并被委以重任。
可每每在家,赵挺之却又严格要求家人,克勤克俭,礼贤下士,俨然一派儒雅君子之风。
起初,李清照认为他不过是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而已,但时日已久,她竟有些看不懂了。一个人若是要扮作君子,就总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但此时自己嫁到赵府已将近三年,赵挺之却始终如一。
一时间,李清照也辨不清对方究竟是奸诈伪君子,还是韬光养晦假小人。
她辨不清,其父李格非也辨不清,也正是因为这些辨不清,才会为李家带来“党争之祸”。
所以当听说自己的赵郎要出仕为官时,她的内心十分忐忑。
她既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和能力与朝廷的毒流作斗争,但同时,她又希望自己的夫君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文人,能够平平安安的长伴自己左右。
前一种想法是她作为大宋子民的“大义”,但伴随这种“大义”的往往是杀身之祸;后一种是她为人妻子的私心,但这私心却会阻碍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鸿鹄之志。
她将这不安说给赵明诚听,却换来对方爽朗的大笑。但她突然就放心了,赵明诚的笑声如同夏日里最耀眼的光芒,驱散了紧紧萦绕在她心头的雾霾。对于赵明诚,她是有信心的,这信心从初见他的那个春天就一直存在于自己的信念里,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深,不曾更改。
转眼就到了中秋佳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当父亲对着明月高唱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时,李清照还不过是个刚刚识字的女童,如今再看天上的明月,月亮还是当年的那轮月亮,不过自己却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长成一个成熟娴雅的妇人。而陪在自己身边的,也由父母兄长变为此刻和自己琴瑟相依恩爱甜蜜的青年男子。
今天,她是高兴的。
高兴在这个普天团圆的日子里自己的丈夫能陪在自己身边。
还高兴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父亲母亲都已顺利平安抵达山东。
因为高兴,所以她备下美酒佳肴,只等她的赵郎回来。
酒是隔年的桂花酿,桂花用的是八月十五正中秋的“黄金桂”,酿酒用的水是特意托堂兄从济南趵突泉带回来的甘泉水,然后加入竹叶、金菊等调味,装入经年的陶罐里,用荷叶和泥封好,埋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待取出时,酒香四溢,醇美甘甜。将酒倒入白玉酒杯中,恰好有明月的光辉撒进杯中,清冽纯洁的酒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酒波潋滟,倒像有无数细碎的桂花在酒中流转一样。
四样小菜也都是她亲手做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粉蒸糕、酒酿清蒸鸭舌、奶油松瓤肉卷,还要赵明诚最喜吃的糟鹌鹑,每一道菜都装入汝窑制的小白瓷盘中。盘子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绘有丹桂的图案,倒很是应景。
另又备有玫瑰瓜子、玛瑙石榴、水晶糖梨、什锦蜜饯等四色果子。
等到备齐了物事,她又亲自动手,将它们一一摆在小院里的白玉石桌子上,满满一桌,虽然热闹,但却不失精致。
现在就只等她的赵郎回来,夫妻二人好举杯对饮共赏明月了。
李清照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丈夫,但对方却心事重重,一脸沉郁,就连和她的对话也是心不在焉。可若是问起,他又忙用别的话题叉开。
见丈夫不喜,她的兴致也不免弱了几分,于是,原本应该喜乐开心的夫妻聚会就这样草草结束。这种情况对恩爱缠绵的夫妻二人来说还是首次。
晚上二人和衣躺在床上,赵明诚只是翻来覆去,间或还有轻微的叹息声,她每每欲问,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虑良久,只好作罢。
只是迷迷糊糊之中,感觉自己被一双大手紧紧抱着,对方低声唤着自己,清妹。
第二天一早,李清照去给婆婆请安,待自己一向冷淡的婆婆却将她留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待回到自己房中,李清照细细品着婆婆说的话,才恍然惊觉,对方似乎是在暗示子嗣的事情。自从18岁嫁入赵府,到如今已有三年,虽然自己和丈夫万般恩爱,但于儿女一事上却始终没有动静。照婆婆的意思,若是今年年底还没有动静,就该给丈夫纳妾了。
想到这里,她不觉有些懊恼,难道昨晚丈夫所苦恼的正是此事?
她本想等丈夫回家好好问问对方的意思,但没想到,三天过去了,丈夫始终不见回家,却又并没有派人告诉自己所为何事,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天下女子,莫不以贤德大度为荣,有的甚至主张为丈夫纳几房貌美的姬妾。但李清照不同,在她心中,她的赵郎只能属于她一个,别的女子若想前来分享,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她坚信,她的赵郎也绝不会这么做。
但世事变幻,风云莫测,人的命运又岂是可以轻易参透的。后来,她的赵郎不光纳了姬妾,还是几房美貌动人如花似玉的姬妾。
再后来,那时她的赵郎早已病逝于逃难的路上,每每想起当年的执着,她总觉得好笑,天下男子皆如此,她的赵郎又怎会免俗呢?但若是重来一次,恐怕她还是会如此。
可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妥协了呢?
是婆婆的重压?是没有诞下子嗣的羞愧?还是她的赵郎已然变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这笑里荡漾着丝丝苦艾的味道,使她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