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走路几分钟就到学校的大门,我跟学校之间就隔着一个乡卫生院。我每次上学放学路上都会经过那里,那里总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那里有个长长的幽暗的走廊,灯光昏暗,从走廊这头讲话,都会有回响。在后面一排的小房间里,堆放着一些医疗杂物,有些瓶瓶罐罐,针头,废弃的药瓶,我常跟邻居的小伙伴去那里淘些特别的瓶瓶罐罐来玩耍——医生的游戏、不厌其烦过家家。
奶奶每年会把吃不完的西红柿洗干净,碾碎,一罐罐封装进瓶子里,那些瓶子,就是我从卫生院那个废弃的小房间里拿的,我尽可能拿那些干净的,容量大的,塑料塞完整的瓶子,奶奶说那些塞子很好用,西红柿放在里面不会漏气,可以放很久呢。顺便我会摘几个看起来干净的针头,拿回去玩水,剪几根输液管,觉得那个带着个小滑轮的“调节阀”很是有趣,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我把它当作电灯开关时,我的小伙伴都露出来无比艳羡的眼神。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不要碰那些东西,也没有人跟我说那些东西不可以拿,房间敞开着,似乎在欢迎我们进去造访。
关于乡卫生院的传说有很多,都是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比如那里曾经死过人,那里的每个房间都指不定死了人,那里晚上过了十二点就会有鬼魂出没,抓走晚上哭闹不好好睡觉的孩子;比如那里曾经有人上吊自杀过,就在那间放了很多石棉瓦的房间里;比如曾经有个会巫蛊之术的老男人到过那里,在瞬间就变成了蛇,然后被院长用麻袋抓住了,套在蛇皮口袋里,然后蛇在袋子里变成了剪刀,剪断了袋子,飞着要去剪人,幸亏卫生院的院长把剪刀打晕,然后亲手扔去了河里,后来扔进河里的剪刀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走了.......
在流传这个传言的那天,卫生院里围了一圈的小朋友,我个子小,围在最外围,一起回学校的小伙伴告诉我的,他说他看到了,然后绘声绘色的跟我讲,他描述得那么真实,抓住了整个事情的细节,仿佛他就是那个鉴证者,一度的再现了卫生院里发生的惊悚事情,我听得毛骨悚然,我因此,对此事坚信不疑,害怕那个男人变成的剪刀有一天会剪到我。
然后,我将这个传言当做一个独家的谈资去向我的小伙们展示:“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我诉说着这个从小伙伴那里听来的事,言语间的恐惧和害怕,让我的小伙伴们都信以为真,然后我们一起坚信了这样一件事情。
院长的光辉事迹在我们孩子之间传播,小伙伴们都很好奇这个叫院长的人,我们常常蹑手蹑脚地跑去治疗室,偷看来看病的人们,被大人看到之后,感紧往回跑,走廊里都是我们“踏踏踏踏”的脚步声。我们站在窗外的砖块上,透过医院的磨砂玻璃偷看院长给别人打针,他用一把长长的夹棉球的剪刀敲掉安瓿瓶的头,发出很干脆的断裂的声音,然后听到针头“呲呲”将药吸入针筒的声音。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你们在看什么”,我们便一溜烟的跑掉了。
听说院长刚上任不久,一家人都住在卫生院里。偌大的卫生院里,只有院长一个医生,他人壮实,高大,国字脸,嗓门也大,说话时总会拖着另一个村的口音,在每句话的末尾处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比如他叫我姐姐“明利”会叫成“美丽依”,叫我“明路”会叫成“咩鹿呜”,他的发际线有点高,脑门很宽,他皮肤很白,比他老婆的皮肤还要白,他喜欢穿一件件红色或者白色的背心。我奶奶说长得像他这样的就很有福相,说医生很挣钱,你看,他卖的药都是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并且叫我长大了也要当像他一样的医生。
院长的老婆是个高高瘦瘦的人,头上总是包着我们民族的深色帕子,戴着银耳环,戴着银项圈,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她去水井里挑水的时候会一起洗菜,洗菜的时候很细心,简直一丝不苟,烂掉的菜叶会全部摘掉,冲洗一遍又一遍。我洗菜的时候总是跑去河里,因为河里的水更多,而且不会跟院长老婆撞到一起。撞到一起的时候,井里的水总是来不及冒出来。
从小,我就觉得院长是个很厉害的人,他们一家人住在那么一个幽森的,走廊长长的房子里,都不害怕。他总是对我们微笑着,好像从来没有生气,特别是他叫我姐姐“美丽”的时候,我就觉得姐姐好美,我好羡慕,我心里抱怨家人为什么没有给我取个这么美丽的名字。
爷爷干完农活喜欢跟院长坐坐,跟看病的人们聊很久的天。我常去卫生院叫爷爷回家吃饭,久而久之,院长也对我熟悉了起来。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位我称作大伯的人,圆脸,按奶奶的话说,也是一个很有福相的人,一开始看到他,总是披着军绿色的军装,白色的背心,发了福的肚皮会露出来。整个人倚坐在凳子上,笑着裂开嘴,整个人就像个弥勒佛。有时候,他会穿着黑色的西装,或者总是熨得齐整的白衬衣。
有段时间,我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脚后跟踩了玻璃片,割了个小口,回家后,我就给伤口涂了风油精,因为之前被虫子咬都涂的风油精。但是这次,我的脚却越来越肿,起了脓,走路一瘸一拐的,爷爷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去问问院长。我鼓起勇气去找了院长,院长给我拿了消了消毒,按压的时候,很痛,我忍住了不哭,院长拿了款红色的药水涂了涂,让我不要碰水,叫我每天的同一时间去他那里涂药。我问院长多少钱,他说不用了,我有些不好意思,院长说,那你唱首歌给我们听吧,这样就把药费抵了。
我清了清嗓子,唱了那首我在儿童节里获了一等奖的《蓝蓝的天》,唱着歌,我感到鼻子酸酸的,有些感动,院长对我太好了。院长夸我唱的好听,比药钱还贵呢。我一遍感动地,开心地,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如约去了那里。那天除了院长,还有那个像弥勒佛的大伯,院长跟他说了我的情况,然后我在涂完药的时候唱了另外一首歌,院长跟大伯就静静地听着我把歌唱完,大伯眯着眼睛,很沉醉的样子,甚至打起了拍子。唱罢,大伯跟我说唱的很好听,有将来当歌星的潜质,叫我不要放弃,要继续练习。
我开心的,一颠一颠地回了家。于是我每去一次,都会唱一首歌,直到我的脚彻底好转。
后来,我毕业了,离开了那个小学,去县城里上学,周末回家,在马路边上碰到大伯,我总会热情地叫上一声。大伯总会问我,有没有还在学习唱歌,说很想再听我唱歌。我觉得大伯是唯一一个关心我唱歌天赋的人了,我深受感动。
再后来,我去市里上了高中,基本放长假或者寒暑假的时候才回家,也没有再遇到他们。
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跟奶奶讲电话寒暄,奶奶说这个大伯去世了。
那个晚上,我感慨万千,那些跟我爷爷有关的人,最后都在一点点消失,离我而去。没想到,当年马路边上的寒暄,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当我想起那个幽森幽森的卫生院长廊,已不再是恐惧和害怕,而是那一个多星期来,我坐在药房的小板凳上,院长帮我涂完药,在药水待干的过程中,我轻轻地,哼着几首童谣,大伯跟院长坐在跟我视线平齐的位置,眯着眼睛听我唱歌,一遍打着拍子的样子。在我唱完之后,鼓励的眼神跟掌声,让我一辈子都感到温暖。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卫生院也换了主人,听说院长也生病了,脑充血,躺在老家的病床上。
卫生院的工作人员多了起来,但不再认识我,他们说的是客家话,他们晚上会开车回县城里。而我,再也没有从别人那里听到有关院长和大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