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往的岁月是如何的起伏坎坷,都将会是那一瞬即逝的过眼云烟。经历固然是人生的过程,却是在人生旅途中,是那么短暂的一瞬,曾经的一时感慨,大多无足轻重。只要精神健旺,唯有居家过日子才是永恒主题。
走过不平凡的一年,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情态。快到岁末年初的时候,总想在这一时找到要做的事情,甚至觉得一种想法,就在这几天陡然冒出,或许是一种就要铺开的精神指向。隔着年前年后的几天,仿佛是划过一年的流星,销声匿迹般的不见那一怒冲天的脾气,却成了轻轻而温暖的一划。看着,看着,就不声不响的过去了。于是,就有了来年的打算和希望。
这一时,常常是父亲最坐不住的时候。很多时候,我总觉得父亲一生实在够苦,好不容易把儿女们盼大了,我们却都得一个个离家出走了。他乡一走,全家的生活就都乱套了。一个儿女,就是父母亲的一处牵挂。他们好不容易把我留在身边,可是歇心了没几年,不觉得我也长大成人,他们又在为我操心。
父亲一直认为,儿女们的婚姻都是受他的影响,才一个个离家出走,因此,父亲一直抱着对儿女愧疚的心态。让我们离他远去,他却并不自责。一句话道出了他的无奈,‘你长大了,就走哇,不走不行。’‘出去,也许能有机会当个工人,这一步,咱们得早走。’听着父亲的话,就让我心疼。让我着实有点慌乱,这无异又是一次剥去身边骨肉事情,却是父亲自己一回回忍痛,亲手剥开。
天黑后,父亲那颤微微的手铺开一张纸,拿笔写信求人。让我再走我哥的路,也是把户口迁出口外。父亲的这一举动,让我泪水闪闪。‘我这还小,不到时候的来。’父亲却固执的说,‘你要趁早走这一步,免得以后着急。’父亲话虽干脆,明白透彻。可我看到他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无奈。父亲纵然是满腹的思绪与不舍,却又是能给自己心理的唯一解脱。父亲只有狠心撕开缠绕的思绪,才能把笔落在纸上,来完成他人生中的又一次抉择。信一写好,情绪难免低沉,便看到父亲最为失落的表情。好像一下就失去了依附,放弃了陪伴。这种痛苦,就是精神与心灵的长期折磨。如此艰难的抉择,又定下了。那口外能让我立足吗,我真是没有一点信心,我还怎么去承受那份给我的考验呢。
年前,我跑完了最后一趟拉砱灰石。皮车不跑了,我就不必多想,就和妈妈出口外。带着父亲想让我改变命运的那封信,带着去姐姐家趁嘴过年的羞愧,带着让我忧心忡忡的心情出口外。总觉得,我人高马大的了,还跟在妈妈身边,实在是让我脸上发烫。临走,就觉得不同于以往出口外的感觉。虽然我纵有诸多复杂的情感,还是不知前路的将来,我真是没有信心,迈出这一步,却还是走出来了。
我和妈妈一走,家里又是父亲一个人了。多少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父亲常年撑着这个家,我们是亏着父亲的。这一走,就得给母亲请假,这是父亲最头疼的事了,可父就是硬着头皮,年年请假。这十来年,父亲就抱着让母亲暂躲一时的固执,他不知鼓了多少回勇气。妈妈这假,一请下来,父亲一进家,总是露出一丝笑意。还是那句‘假准了,你们能走了。’于是,妈妈就等着看父亲请假回来,就看他的表情。到了走的时候,妈妈虽有多个不忍,可还是走了。这时,我就听到父亲那句话,‘你们走哇,我一个人挺好的。’有好几年了,我哪也没去过。我能和父亲在家,妈妈走时,父亲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就不说了。而今天我又听到了,‘你们走哇,我一个人挺好的。’听着让我的心不由的酸楚起来,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的凄凉。多少年了,我们就是这么个家,要么家漂泊,要么人走动。
贫穷中,我还总有几分脸面挂着。我只觉得,找不到小时候那种得理应份的感觉。这回我要走进姐姐家,貌似有那么一种隐约的畏缩,在左右着我。我被那种无法排解不自在的心绪所困。我承认,这意想不到的自寻烦恼,还是穷困中的痕迹。即使我是来姐姐家,也不会因置身其中,而变得无痕,也许感觉到,我不知要在姐姐家住多久,或是因为我就不该走出来,而产生的困惑。
姐姐家到了。眼前是土板墙围着的院子里,院没有大门,土板墙或因多年风蚀雨淋,也不齐整了。院门口是一堆干树枝的柴垛,我看见在柴垛上,放了两扇新鲜的猪肉。那条狗挺大的,看它乖乖地卧在猪肉跟前,像是在看护着猪肉。我和妈妈走进来,那狗并没有要咬我们的意思,只是两眼盯着我们。姐姐出来迎我们,那狗似乎知道这是自家的人,一动不动地卧着。那狗尽职的守着猪肉,驱赶着妄图前来偷吃猪肉的猫和狗。我问姐夫,‘我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狗,你们是怎么就训出来了,就是懂人意。’姐夫乐呵呵地说,‘这狗吗,不是训出来的,是看谁家养活的。’‘那些不正经的人家养的狗,就知道跳墙头,窜门子。’说着,一条狗正从土板墙跳过来,姐夫说,‘你看,你看那狗,又来了。’这可把一家人都逗笑了。
我来了姐姐家,似乎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时半会儿还想存心躲在不显眼地方,我到院子里打扫乱柴和猪粪。妈妈和姐姐说我‘不像个年轻人,少心无事的没性子。’可在我心里还是放着父亲写得那封信,姐夫说,‘信,我给了人家,书记他答应明年再给咱们办吧。’我不希望就在姐姐家常住下,尽管她们从小对我那么好,也不是我愿意做的,这么大了,应该知道拿心了。
我正是满心的低落,恰被这浓浓的年味儿熏染着。这有多少年了,不见过年的热闹,我才从姐姐家感受到了过年的喜悦,在姐姐家忽觉时光又闪现出那道光亮。这是被时光封存了的喜悦,在抓住往事的记忆中,那是曾经拥有的喜悦与欢乐,还是留存与再现出来的。
除夕夜,当院一大堆旺火冒着升腾的火苗,紧随着点燃的大炮,撼天震地。过年的兴奋与尽兴都漾在孩子们的脸上了。一片欢声笑语,孩子们加柴的加柴,点炮的点炮。大人们围着旺火,喜悦地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们。我有几年都没看到过这样旺火了,旺火是那么的毫无顾忌,那么的酣畅痛快,觉得这好日子就是到来了。
烤了旺火,问好祝愿。姥姥给每个外甥发一块糖,说是尝个甜头。大外甥高兴的喊了一句,‘十六了啦。’他这猛一喊,把人们都惊笑了。妈妈看着瑞星说,‘你看,真是有小不愁大。’‘累来累去,孩子们都长大了,’‘不觉得,这十六年咋就过来了。’是啊,这十六年是漫长而艰辛的日子,真不知咋就过来了。如果把目光移到远处,就能把过去的岁月抛开,满心欢喜地去迎接新生活的到来。正如妈妈说得那个甜头,我们已经尝到了。
吃了大年初一的饺子,瑞星的好哥哥,邀我去前面的西三号听人讲故事。走时,我没大兴趣去听,反正也是闲着,走就走哇。他揣着烧酒和纸烟,踏着雪地,绕开人群。这一路,让我跟得蹊跷。离开了村子,走在两村之间,这好哥哥说,‘二舅,咱们是偷着听那讲故事,因为讲故事的老汉是个四类分子,我们年年听他讲。’哦,我明白了。我们偷偷摸摸地翻墙进了一个小院子,这是两间低矮的土房,推门进去,竟是满屋暖意,有着过大年的喜庆。家里简简单单的没什么摆设,却是干干净净的一屋舒适。锅里冒着热气,闻到得是浓浓的奶茶香味儿。‘快进家,上炕哇,往里坐。’红光满面的老俩口话语热情,却似乎还带着几分警觉的眼神,瑞星的好哥哥把我介绍给他们。‘哦,稀客,稀客,’老两口满口的盛情,招呼我进家。从话语中,我或许听出了老人是有经历的,但他却是露出了柔弱的一面。
炕上放着个小炕桌,奶茶都给盛上,老人腰板挺直的坐在炕桌前,开始讲说了。‘三侠五义’开整本。一听,老人来生有才,口齿利落。讲说起来,仿佛进入忘乎所以的状态,看他笑时,并不牵强,看他怒时,真是咬牙切齿。故事里人物的表情,动作和细微的心理活动都能说出来,让自己完全进入不同的角色。要是说到紧要关头,语速放慢,把我们的心吊得老高,转而声音高亮,加上手势。听吧,那绰绰脚步的腾挪,铮铮刀刃的碰撞。圆睁的怒目,诡秘的计谋。看他讲说的劲头,真有一发不可收的感觉。再看他,似乎有忘记了自己身份的让人吃惊。老伴给了他个眼色,老人摸一下光亮冒汗的头,猛然发觉自己真是有点失控。老人这声情并茂的讲说,真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这荒野口外,竟然有大师存在。整本讲说,我们一连听了几天,这年过得,简直是精神大餐,让我常常回味。
过年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貌似人们还没尽兴,正月十五已过了。妈妈和我心里放着心思,就坐不住了,该做什么就动身吧。可在这一时,忽觉得六神无主,我们该做什么呢,该往哪儿走呢,真的是不知道了。在姐夫和姐姐他们看来,是不让我们着急。等着把户口办妥了再说,而这又是不知多久的等待,咋能安稳住我们娘俩焦躁不安的心呢。这一阵,我们似乎是一种对贫困逃离的感觉,有那种走出来就不能再返回去的执着。而这种执着,又被毫无目标的犹豫缠绕着,满身的不自在,让我坐立不安。这样的逃离,简直就是一种自我折磨,给自己的,只有纷乱的思绪与沉闷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