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山,浙江杭州城南,天下盛名的六和塔矗立峰顶。
山风猎猎作响,一抹残霞在黄昏中颤动。江南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光,映山红漫山遍野地点缀着月轮山,而林中的杜鹃如泣如诉地啼着“不如归去”。
从月轮山上极目远眺,山下的钱塘江唯见一条白线。
年近四旬面如重枣的大明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陈寅领他四个手下,静伫六和塔旁,似在饱餐秀色。陈寅道:“可惜今天不是潮神生日!”
宋人周密《武林旧事》云:“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曰,势极雄豪。”
“大人,我们已等候多时,莫非那厮不敢赴约?”陈寅一手下探问,他是一刀镇三江吴彪。
“你对他知之太浅,他怎会不敢来?他只是想让我等得急燥,乱我心神而已。可是他不曾反思,若让我这样的大内高手急燥,他不也在等?他就不会心烦吗?”陈寅淡淡道。
“听说此人出道江湖后,专寻名人晦气,栽在他手下的一门之长或一派之主,有几十人之多。他的“西来剑法”已通天彻地,
不知和大人的“日月剑法”比如何?”陈寅另一手下,称号“六合枪”的史一平有些担心。
“要说剑法,当首推俞总兵官大猷。他师剑圣李良钦先生,尽得天下剑术之秘。‘异日剑法’天下无敌啊!”陈寅仰首向天,悠然神往,“至于这人吗?”他沉吟未语。
“那人的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号称 ‘鼫鼠’,据说技艺也不凡。此事可当真?”陈寅的又一手下问道,他是妙手空空李海,自觉能与鼫鼠一搏。
“鼫鼠五能不成一技。五技者,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泗不能渡渎,能走不能绝人,能藏不能覆身是也。这一段话见汉末文学家蔡邕《劝学篇》。大人,我说的可对?”陈寅的最后一手下谦恭问道。
“赵斌,你能文武双修,实不易。”陈寅赞道,“你解释的这鼫鼠是动物,若说 ’鼫鼠‘这人,这一段话要反过来了。
“这样讲,这鼫鼠的本事倒与东瀛的忍术近似了?咦,有人来了,是两个人。”吴彪正向山下眺望。
两人渐行渐近,步子不见多大,但晃悠间已到了陈寅五人一丈距离之内,停住。
“一丈,好距离。进可攻敌,退能护己。”陈寅脸上浮现笑意,瞧向来人。
前面一人三旬已过,四肢修长,宽肩窄腰,面目英俊,身子挺立如标枪,穿一袭白衫,胸襟处,赫然绣了一条乌龙,正张牙舞爪,风中似乎要破空而飞。
“一剑西来萧知风?”陈寅威严问道。
“正是草民,见过左都督。”萧知风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
“免了,我虽在官家,但你我之间,还是依江湖规矩吧。”
陈寅放缓了语气,“萧兄果然好气度,好谋略。”独不赞其武功,
陈寅一是自负,二是想道破萧知风延迟赴约的用心。
后面一瘦长青年黑衣黑裤,肩扛一把长剑,施施然地走上,唱诺道:“小子鼫鼠给陈前辈请安了。”一双老鼠眼却眯缝着,说是养神,更像未醒。
“你的鼫鼠五技已进到了半梦半醒之间,难得,难得。日后,你若有缘与东瀛忍者一战,除非绝顶高手,已赢了七成。”陈寅肃然道。
陈寅手下四人耸然动容:“看不出这要死不活的小子,居然,有如此功力。”
“陈兄神目如炬,一语中的,萧某实在佩服。”萧知风一顿,接道,“陈兄,可知我缘何约你?”
“我正奇怪,你我二人并无恩怨。”陈寅答道,“但我想,定有缘由。是以,我丢下手中公务,赶至此处。”
“练武人的最大愿望是什么?陈兄可否教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要我回答一个练武之人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倒也不好讲。”陈寅犹疑道。
“闻鸡起舞,十年磨剑,一战惊动南七北六十三省,求的是名。月黑杀人,风高放火,啸居山林或海上,坐地分赃,求的是利。路见不平,拔刀救危,仗义疏财,劫富济贫,求的是义。一卷在手,笑对青山,吐故纳新,强身健体,求的是静。陈兄,我求的是什么?”萧知风双眼明亮,盯着陈寅问道。
陈寅面色大变,庄重道:“你求的是寂寞?!”
“竟有人求寂寞,而寂寞也能求吗?”陈寅手下四人愕然,只觉得不可思议。
鼫鼠却一脸悲戚,老鼠眼这时也睁开,流露出了解、同情和崇敬的意思。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公也!”霎那间,萧知风这人就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全身散发出一种压抑的令人要痛哭一场的孤独气息。
“有多少人能体味和咀嚼到一个高手的寂寞?”陈寅语气竟也悲凉起来。他静默地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觉得好远,又觉得好近。
明明是春光妩媚的温煦江南,但陈寅手四人却仿佛置身于北国千年不化的冰崖上,寂天寞地,只有冷风呜咽着······
鼫鼠这次完全闭上了眼,一字一字若背书一样道出:“大家都在登山,起先人头济济;中途有因力弱落后,有因智低下去,至于为超越别人而不择手段心狠手毒者亦大有人在;到了后来,前途越加艰难、险恶,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当有一人到达峰顶时,已精疲力尽。此时他再无成功者的喜悦、激动之情,只因峰顶唯他一人。无亲、无友、无仇、无敌,那“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与谁共语?可他还不敢停留,也不能回头。前路未尽,后人也会赶来。那么,远方的高峰上又会有什么在等着他呢?更深的寂寞罢了。”鼫鼠紧闭的一双老鼠眼中,竟滚落两颗豆大的泪珠。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赵斌终于泣不成声,他的感觉和悟性比三个同伴实要高出许多,也不愧了他“万卷千里行”的称号。
“萧兄可晓前些日子泰山武林大会的情形?”陈寅试图改变 气氛。
“不知。我路上耽搁了,匆匆中与送别二杀手擦肩而过。”
“既如此,可对萧兄一叙。”
“是。”赵斌恭声应道:“泰山武林大会,有三十七位掌门人到场,壹仟玖佰贰拾伍位江湖人物与会,其中男子壹仟捌佰陆拾肆人。大会议事三天,约定两件大事。即:一不论大小、正邪门派,摒弃前怨,携手共御外侮一倭寇;二,海盗'徽王'汪直欺宗灭祖,勾结外族,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但凡我武林中人遇之,不择手段杀。”
赵斌提纲挈领,却言简意赅,泰山武林大会直似陈寅主持召开的。
“江湖一盘散沙由来已久,能同心同德同言同行,大是疑问。”萧知风道。
“我何尝不知这道理,但大敌当前,武林人士能有这一片心,也足矣。”陈寅喟道:“以萧兄的才智和身手,若是报效朝庭,实乃国家之幸。要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朝庭中有了我,“‘壬寅之变’又将多一个刽子手。”萧知风寒声道。
“大胆,陈大人是奉皇命监斩弑上逆婢的。”史一平大喝道。
陈寅摆手制止手下的愤怒,苦笑不语。沉思:“只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受碌朝庭,又何能别样?当今皇上只顾奉道,信用方土,为求长生、成神仙,胡天乱地瞎练丹,不视朝已二十多年了。致使严嵩父子总揽了朝政,抗倭将领或被杀、或遭贬、或降级、或解职。不然,东南沿海倭患怎能从一点星火,燃成燎原?这些,自己也瞧见了,自己也听到了,又能怎样?想我陈寅堂堂锦衣卫的掌卫事,左都督,若不以外杀倭寇立功见于后人,反因监斩内宫弱女而青史留名,那实是无地自容,有愧于天啊!”
念及此处,陈寅黯然神伤,唏嘘不已。
什么是无奈,这就是无奈。想有所为,而不能为,想无所为,而不能不为。这是何其沉痛?又何其寂寞?
但陈寅终是奇伟男子,很快又振作道:“萧兄,儒以文触忌,侠以武犯禁,太史公司马迁早已有评。萧兄何必出言讥讽朝庭,以身犯险?退一步,留这有用之躯,救民于水火,不也是百姓之福吗?”他神情庄严,又铿锵有力续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萧兄以为然否?”
陈寅身为皇家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说出这番言词,也算是大逆不道了,但却大义凛然。他实是赏识萧知风这人,总想收为“正”用,是以不惜坦白胸怀。用心良苦,一至于斯。
似为陈寅的浩然气节所折,萧知风默然半响,才说:“陈兄你体念国家,心有百姓,才真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我不如你,我只是一个练武的人。”萧知风此语倒是肺腑之言。
“如此说来,我二人今日是非战不可了?但能与萧兄一战,也不虚此生了。”陈寅豪情万丈,又道:“容我交待后事。”
“我若战死,尔等不许寻仇,就将我葬于此处,壮观的宁海潮,巍峨的六和塔能伴我,于愿足矣!之后,你四人脱离锦衣卫,去投奔胡大人宗宪,助他平倭,了我心中憾事。唉,锦衣卫成立至今,上监视官吏,下欺压百姓,也非你四人的最好归宿啊!
鼫鼠,你有一人却要注意,那就是倭寇首领萨摩本手下,一个名叫雾隐雷藏的忍者。此倭,在忍者中是一个不世出的鬼才,他的‘五遁术',不能说绝后,却也敢称空前了。只是这一说也许多余,你不一定有机会碰上他。”陈寅道。
“多谢陈前辈。”鼫鼠的一双老鼠眼左右转动,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陈寅手下四人从未听大人交待过后事,不吉利的感受中,也意识到这一战的凶恶危险。
“萧兄,你不交待后事吗?”陈寶道。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若死在求寂寞的路途上,心满意足了。”萧知风叹道。
死,难道是摆脱寂寞的唯一手段?
“至于后事吗?小子鼫鼠已替他料理过十二次,自不必待言了。”
这是鼫鼠对“西来剑法”的信任,也是萧知风对友情的尊重。
“剑。”鼫鼠递过扛在肩上的剑,缓步退出三丈。
“你四人后退五丈。”陈寅抽出腰中宝剑,立即,一股森寒冰凉之气逸出。黄昏中,霞光下,宝剑的颜色幻成淡淡的七彩。
“我这是一柄寻常凡铁打就的剑,但比普通的剑要长六寸五分,陈兄要仔细。”萧知风郑重言道。
一般剑身长三尺二寸,长了拔剑则慢,这是多少江湖人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宝贵经验。
昔年,燕太子丹请荆轲刺杀秦王,朝堂大庭上,图穷匕首现,但秦王政因剑长惶急中拔之不出,只好绕柱而走,险死荆轲之手。面对陈寅这样的高手,慢就是死。
萧知风这样说,实是告诉对方,自己在“拔剑诀”上的功夫非同一般。要知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晨对朝阳,夜对星月,苦练拔剑,何止成千上万次。萧知风在拔剑的速度、力量上几乎突破人类体能的极限。有多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就是因不重视他的剑长,而败在萧知风拔剑一瞬间。
“一寸长,一寸强。这句江湖俗语在你的长剑上,当会大放异彩。”陈寅笑道,“你终是不肯占我的便宜。我这剑是宫内宝物,为西域进贡,皇上赐予了我。它有一切宝剑的优点,即斩金切玉,但它还有一宗异处。就是,此剑在阳光照射下,剑身色彩绚丽斑斓,七彩变幻莫测。能挠人眼目,乱人心智。你选黄昏时,与我一战,自是知道这剑落日余辉里威力大减的奥秘了。”
“请赐招。”萧知风左手平举长剑,右手随便搭在剑把上。双眼凝视陈寅,渊停岳崎。
陈寅气定神闲,脚踩七星北斗步,手中宝剑斜指天南。
鼫鼠暗叹:“果不愧为大内高手。就这起手的气度、风范,也知“日月剑法”,非我能敌。”
陈寅手下四人面色沉重:“这萧知风全身皆是空门,可却不知从哪儿出招。一个人的精、气、神练到这地步,我们一生是休想了。”渐渐地,四人呼息也加重了。
天际的那抹晚霞早已隐去,虫声唧唧。四月的山风,在晚还是有凉意的,可这四人手心却尽是汗。
“大人与萧知风怎地还这样静静地对峙着,过去多长时候了?”
“时候过去不多,却又很多。”鼫鼠心中明白自己何以有这种矛盾的感觉,眼中的敬意,越发浓重。
萧知风只感到对方逼人的气机,极大极广,似无空不入。而陈寅却觉得对方凌厉的杀意,极深极重,似无所不在。
“空即是虚,虚即是无,无即是有。自己这一剑若不能击在实处,一世威名付诸流水。”
“日升月落,月坠日出,周而复始,往返无穷。我拔剑一刺,若不能分离日月的生息,鼫鼠这小子,这次是要正儿八经地料理我后事了。”
终于,陈寅和萧知风都淡淡地笑了。大喝声中,两人飞向空中,身法怪异,变化多端,“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月轮山上方圆四丈,犹如平地而起一股旋风,沙走石飞,气动波流。
陈寅手下四人目不稍瞬,但以他们的功力和眼力,怎分辨得清这两人。依稀似见,大人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人影真淡,人影真快。剑法真奇,剑法真奥。我鼫鼠已多日未见这种绝世的身手了。”
忽然,天地间静寂了下来······.
陈寅手下四人面色惨白,鼫鼠铁青着脸。
陈寅和萧知风停止了打斗,两人自空中慢慢落下。
萧知风以自己长剑拄地,他的胸口处赫然插着陈寅的宝剑……
“咳……咳,好一招“夕阳西下'。”陈寅面有痛苦之色,左手抚胸,鲜血正一滴一滴自他手心落下,青青草地殷红一片。
陈寅手下四人惊骇中,奔跑上前,扶住大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萧知风紧锁眉头,右手拿住陈寅的宝剑,缓缓向外拔出。剑一离胸,鲜血就标溅出来。他一袭白衫成了红衫,胸襟处的乌龙也血污不清。
鼫鼠快步上前,连点萧知风胸旁几处穴道,为他止血。
“陈兄,我生相有异,心脏偏右。否则,我焉敢在受陈兄“日
月同辉'这招重创后,拔剑而出。”萧知风语声微颤,身子仍挺直如标枪。
“哦,原来如此。”陈寅眼神渐已浑浊,声音却不变:“你四人护我回京。萧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啊!三思······咳···咳。”
“陈大人,你放心地去吧。这一战是我一生中败得最惨、最彻底的一次。”萧知风肃然起敬道。
“萧知风我们告辞了,后会有期。”陈寅手下四人心痛大人的伤势,也无暇深思萧知风胜者说败语的含意,小心翼翼地抬陈寅离去。
三日后,即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四月十九日丑时三刻,陈寅伤势发作,死在归京的路上。后来这四人拭泪隆葬陈寅后,果真投效总督浙直福建右都御史胡宗宪大人,战倭寇,死于疆场。
而这时,萧知风和鼫鼠正在赴苏州府吴县的道上。
莫非总兵官俞大猷的天下无敌的“异日剑法”,又激起了萧知风更深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