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我也想要当妈妈。”
“听着,你不必非得那样,你不必非得成为母亲。”
这是布莱丝小时候和母亲塞西莉亚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时候,她还听不懂,她不知道成为母亲这件事对塞西莉亚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记得塞西莉亚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想你重走我的路,但我不知道怎么把你教育成一个和我不同的人。”第二天,塞西莉亚就离开了这个家。那年,布莱丝只有11岁。
我们都想要一位好母亲,需要一位好母亲,期望拥有、娶到或成为一位好母亲。
可是如果一个女孩儿做不到呢?她的人生是否就不完整了?她有选择不成为母亲的权利吗?如果她没有足够的母爱可以给她的孩子,她要如何掩饰自己达不到一个完美母亲的标准?如果她的孩子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异于常人的举动,她要如何逃避来自他人目光中暗含的对她身为人母的失职审判呢?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阿什莉・奥德兰在《我本不该成为母亲》这本小说里,就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有关三代母亲、四代女性的悲剧故事,读来令人唏嘘不已。无法成为一个好母亲是来自原生家庭的世代诅咒吗?性格古怪的姐姐维奥莱特真是母亲口中的天生恶童吗?弟弟萨姆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祸?这场连环悲剧的出口又在何方?关于母职、婚姻、育儿、家庭,整个故事带给人太多思考与启发。
是世代诅咒?
布莱丝对生育的恐惧源于母亲塞西莉亚在她年幼时的离家出走,而塞西莉亚的童年也未曾得到母亲埃塔的丝毫关爱。这听上去就像是个可怕的世代诅咒,诅咒这个家的女人永远与母爱无缘。
可是布莱丝太爱她的丈夫了,在福克斯几次三番的鼓励与暗示下,她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努力去相信自己和母亲塞西莉亚是不一样的人,一定可以做到她未能做到的事。她渴望满足丈夫的期待,在忐忑不安中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婴维奥莱特。
她如今真正是一位母亲了,可她丝毫感觉不到其他母亲历尽艰辛,诞下骨肉后引以为傲的成就感。
我觉得我是世界上唯一熬不过来的母亲:会阴处缝合的伤口无法恢复,新生儿的牙龈如刀片般割过乳头的痛感无法承受,在失眠的魔爪中无法佯装出大脑功能正常运转的样子,这世上的母亲中,应该只有我会看着自己的女儿心想:求你走开吧。
她将女儿的哭闹视为对自己的背叛,对女儿渴求母爱的呼唤视而不见。这个折磨人的女婴让她没能睡过一天好觉。她失去了哄她的耐心,更惦念着自己的创作。她甚至在女儿大哭时戴上耳机,对着电脑写上整整一小时,直到女儿哭得歇斯底里,再佯装成刚刚才听到哭声一般飞也似地赶去她身边。
布莱丝或许是自私的,但我相信她并没有恶意。毕竟,她是那样在意自己的单亲背景,生怕哪里做错一点,或是问错一句,旁人就要拿她的成长经历出来找补。她一心想做一个在别人眼里看来称职的好母亲。
阿什莉・奥德兰用她细腻的笔触鲜活地展现了一位新手妈妈的疲惫、焦虑、无助与狠心。成为母亲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在布莱丝的人生里,母亲一早就弃她而去,在她每个不知所措的时刻,她连一个能安心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是天生恶童?
离婚后,布莱丝将长期以来想对丈夫坦露的自白写成了一沓厚厚的信。在阅读以布莱丝的视角叙述的整个故事时,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将自己内心对成为母亲的恐惧投射到了女儿身上。女儿的一举一动没有唤起她本能的爱意,反倒叫她疑心女儿对自己心怀恶意。这会不会只是布莱丝对亲子关系不适应的一种过度反应呢?
直到小说的最后,丈夫福克斯向布莱丝坦白,布莱丝惊呼自己所有衣服都不翼而飞的那天,其实是福克斯在衣橱里发现了手握剪刀,将布莱丝的衣服剪得稀烂的维奥莱特。长期以来把布莱丝折磨得几近崩溃的对女儿可能满怀恶意的猜测在那一瞬间得到了证实。
可是为什么呢?维奥莱特究竟是天生恶童,还是因为母亲的忽略,让她化身成为了向母亲复仇的恶魔?
心理学上的研究表明,即便是仅有4月龄的婴儿对外界也已有了自己的观察和感受。当他们感觉到身边人都不关注自己时,就会陷入极度的焦虑和悲伤之中。布莱丝在面对第一个孩子出世后给自己带来的无助时所表现出的有意无意的冷漠、厌倦与忽视,是不是或多或少也让维奥莱特滋生了对母亲的恨意呢?
她会在与母亲独处时制造种种事端,又会在父亲快到家前偃旗息鼓;她拒绝母亲的触碰与安抚,却会在父亲的怀里扮演一个乖巧的天使。她在同龄的孩子中表现出异样的好斗,她扭伤同学的手指,扯下同伴的裤子,剪掉诺厄的头发,甚至将伊利亚从滑梯上绊了下去。
每当和我在一起时,她就会极其不开心。她不喜欢我抱她,不喜欢我靠近她。每当我俩单独相处,她动不动就发脾气,恼人得要死,怎么安抚都没用。当我抱起她时,她会大声尖叫,我甚至能听到在公寓里走动的邻居骤然间停下脚步…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很失望。
她的所作所为让布莱丝感到恐惧,更让她感到羞愤——我是个令人讨厌的母亲吗?不,维奥莱特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或许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如果生下的是个正常的孩子,我也可以是位很好的母亲——布莱丝央求福克斯,生下了儿子萨姆。
他为何沉默?
小说中丈夫福克斯的角色非常耐人寻味,在他身上,我们看到很多家庭里缺位的父亲和自以为是的丈夫。他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家庭,他的母亲温柔善良,满怀爱心地抚养他长大,对布莱丝也是体贴入微,从未将她可悲的过去作为家庭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
有这样一位完美的母亲做标杆,福克斯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对布莱丝的一举一动予以点评。每当她的表现符合他心中完美母亲的形象,他就高兴得赞不绝口。“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每当她表现出些许痛苦或烦恼,他就连连摇头。“你太焦虑了。”“你到底怎么了?”“这都是你臆想的。”“你真的爱她?”
他抱着属于他的两个女孩,享受着维奥莱特的亲近,完全看不见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布莱丝。他沉浸在一个完美家庭的幻觉中——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事业有成的自己。他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场梦境。他拒绝听布莱丝说任何有关维奥莱特和同龄孩子多么不一样的话。当他亲眼看见维奥莱特躲在衣橱里剪坏布莱丝的所有衣服,他选择了沉默️与包庇,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真相我说不出口:我觉得我们的女儿不正常,可你觉得问题出在我身上。
面对一个举止异常的女儿,布莱丝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甚至暗中筹划了几次,好让福克斯亲眼瞧瞧女儿的所作所为,以证明她内心的恐惧并非臆想。她以为丈夫只是被蒙在鼓里,然而事实却是,他并不关心真相。甚至在他们的儿子萨姆死后不久,他就和另一个女人有了孩子。
两年前大热的一部日剧《坡道上的家》,几乎讲述过类似的剧情。一位小心翼翼的新手妈妈,面对着一味指责的丈夫和各方面经验老道的婆婆,陷入精神崩溃的绝境。每当出现一个问题孩子,人们总要去问问他的母亲。社会对一位母亲总是目光尖锐地设定严苛的评价标准,缺位的父亲却总有种种逃离的托词。福克斯终将为他的沉默付出代价。
出口在何方?
小儿子萨姆的死是整个悲剧的高潮,也是故事的转折。布莱丝好不容易从萨姆身上找到了内心的母性,却又失去了他。
她知道是维奥莱特把婴儿车推向了马路,她亲眼看见了,可是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承受不了丧子之痛。她保护不了她的孩子,也挽留不住她的丈夫。
我们是一对丧子的夫妻,有个我无法爱的女儿。我们会成为分开的伴侣,丈夫离开了,而妻子从未从这段关系中恢复。
平安夜的晚上,她把车停在丈夫的新居前,看着屋内一派温馨的景象——福克斯深情地搂着他的新任妻子,身边是她的女儿维奥莱特和那个女人的儿子杰特。
一年半后,她终于决定将过去的一切放下,却在深夜接到了一通来自那个女人的电话。“杰特出事了。”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奥德兰通过这个沉重的悲剧想要告诉读者的是,如果没有对新生命的渴求与期待,你不是非要成为一位母亲的。并不是每个女孩儿都必须要成为母亲。
一个不被真心喜爱的孩子,当她来到这个世界,我们说不清,她和母亲究竟哪个更不幸。另一方面,当母亲被推至神坛,我们是否能给一些可能不那么完美的母亲更多的宽容与谅解?隐形的父亲难道不该走下高高在上的审判席,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吗?
世人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那些舍身为家、爱子如命的母亲固然令人可敬,但又何必用这句话去苛求所有的女性以此为蓝本呢?
不是所有女孩儿都必须成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