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花堂对君道的追缉还在继续,但任何深入了解如意花堂的人都感觉到这一巨头势力的外紧内松。这是一种暂时的偃旗息鼓,看得出的人自然会诧异,但没有人真会去寻根问底。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君道。
南国依然在宣扬君道的恶行,似乎要用万众之心,为君道砌一座坟墓,让销声匿迹的他永远生活在愧疚之中。事实上,南国那些高居上位的人,早都将目光瞄向了更高处——李夫人的茅草屋。他们已不愿为君道这个杀人者投入全部的精力。
仇恨是永远的仇恨,洗刷仇恨的时刻,不计早晚。但世界是会变的。
春去秋来,柳叶落尽,天地一片萧瑟。
隐藏在云间的人倦了,凡间的战争就停止了。很多人穿着裹尸布努力活着。
不久之后,他们的脸上会重新焕发笑容。耕种,劳作,祈祷,战争,重开一个轮回。将希望寄托在那些原本不该依靠的存在上。
柳枝瘦成了老人的脊梁,刺穿寒风傲然挺立着。君道脖子围着白裘,面前柳木做的方桌上放着一壶热茶,正在读最后一本书。书名叫《不该遗忘的过去》。
这几个月来,君道从未动用过丝毫修为,甚至连修行者的气息也未释放过一丝。他每天干活,读书,安然入睡,他甚至从未观察过识海的变化。他重新了解饿,重新感受冷。从食物中寻找力量,从炉火中获取温暖。
这便是他的在人间。一个修行者完全放下修为去生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甚至比突破一个境界还难。君道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做过,但他很庆幸自己做到了。
一如权势,一旦加身,又有几人能完全放下呢?
小心的将书放回书架,君道苦笑了一声,叹道:“该离开了。”如开始预料的那样,关于那个梦,他一无所获。至于这一本《不该遗忘的过去》,在一堆荒唐的书籍中尤其荒唐。书中没有故事,没有过去,当然也没有梦中那个世界的消息。
但书中的每一个字,却又深刻的映在他脑海中,就如那个无法摆脱的梦一样。
屋外飘了些薄雪。空无背着手站在雪地上,抬头望着茫茫的天空。雪花落在他雪白的头发和胡须上,而后融化为水,为他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银色。
君道有些落寞的脚步声在他身后清晰的响了起来。空无悠悠的道了一声:“你该离开了!”
君道解下白裘,打算披在老先生身上。空无摆了摆手,低下头剧烈的咳嗽起来。君道紧紧抿着嘴唇,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空无抬起头看了看君道,毫不在意的说道:“每个人都要死的,只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你早已超越了生死,却反而看不透。”
君道冷声道:“世人莫不是想尽办法活下去,你却倒好,一门心思地按时死去......”
空无又摆了摆手,阻止了君道的说辞。他将目光望向了君道身后,那里有一辆叫做死亡的马车,正在徐徐驶来。它会按时到达。
小童空想穿了一袭厚狐裘,赤着胳膊从屋里蹦跳了出来,亲昵地拉起君道的手。君道的手温润如暖玉,小家伙很是喜欢。
君道有些怜悯的捏了捏他稚嫩的手。从今日起,这双手将要接过许多孩童不宜承受的重担,但这就是江湖,不管情不情愿,无人可以独自幸福地活着。况且空无终归是要归去的。
君道从未想过自己的心竟然能够如此柔软,如此多情。他更不知道的是,他充满金光的的识海,此时正悄悄透出一些绿色,浅浅淡淡几乎瞧不见。
相对无言,君道朝老先生抱了抱拳,转身离去。薄唇重新变成了两柄飞刀。
空想将头探到门外,不舍地看着他越来越淡的身影。直至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彻底消失。
门“吱呀”一声重新关闭,断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空白书院从此真正空白。君道从一株老树后面走出,盯着庭院看了很久,雪花将他化作了雪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君道心头似乎响起了老先生清亮的声音,他开启神识,却又一无所获。
这句话的含义太过深奥,太过荒唐,就如那本荒唐的书一般。却深刻的印在了他心头。
何况老先生不是修行者,一个垂暮老人的话怎么可能毫无阻碍的来到他这等修行者的心间?
君道摇了摇头,这里有很多值得疑惑的事,都与那个梦无关,与那个无法看清脸的姑娘无关。他还要继续寻找答案。
穿过长堤。君道化成了一片雪,沿着风要去的方向飞去,沿着熟悉的气息飞去。
风的中心在平原,风的尽头在平原。无尽的风雪从四面八方吹来,万股汇流,呼啸,怒吼,旋转。
没有灵魂的风掌握在某人的手中,便拥有了统一的灵魂,拥有了不可抵抗的意志。
君道艰难的穿过风雪组成的屏障,站在比钢刀更加锋利的风雪的中心,脸色比风雪更冷。
风眼中平静无比,没有风声,没有烟尘,如同冬月间农家的暖屋。
背镰刀的人全身蒙在黑袍里,只露出黑洞一般的双眼和嘴。正懒洋洋的坐在长满枯草的地上。看到君道后,他张开了满是黄牙的口,露出了一个意味难明的笑。
他身边站着一个满脸尘色的少年,正聚精会神的控制风。他口中不时发出嗬嗬的笑声,对于君道的到来,似乎毫无所觉。
但君道知道这少年正在控制一切,风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一切动与静,都在他心中。
一匹瞎了眼的紫色马被风绳捆住四蹄,胡乱的扔在风眼的边缘。一些风刀不时从它身上掠过,刮得紫色的毛纷飞。
钢皮不时的抽搐一下,却连嘶叫都无法发出,似乎下一刻就会死去。
终于还是向身边的伙伴下手了。君道知道这是自我标榜自诩强大的修行者一贯使用的下三滥的手段,却从未想过他们连一匹马都不放过。
君道朝着钢皮走去。他将怒火压在心底,表情平静,步履不紧不慢,每一步之间的距离分毫不差。
控风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的说道:“也不知道道神怎么会想到给你这么张脸,邪魅、刻薄,却又漂亮得可怕,不仅足够吸引女人,即便是男人恐怕也想按在怀中揉捏一顿。”
君道听出了其中的羡慕和嫉妒,更多的是嘲讽。但他并未答话,径直走到了钢皮身边,他从未凭借这张脸获得任何好处,所以对控风少年的话语没有丝毫感觉。
一道无形的风刃沿着脚尖劈过,将他和钢皮分在线的两端。君道知道这是警告,但他没有任何停顿,将右手中指缓慢伸出,钢皮痛苦地嘶叫了一声,消失在他的指尖。
背镰刀的人缓缓站了起来,解下镰刀斜斜扛在了肩膀上。他并未试图阻止君道,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控风少年似乎对君道没有回答自己极其不满,表情极其压抑而愤怒,这一点从更加狂躁却未失控的风中便可看出来。
君道一直背着两人做完了这一切,他似乎一点也不怕两人从背后偷袭,从而将自己彻底置于险境。
君道转过身来,星目如冷电一般看了过去。他黑衣猎猎飞舞,黑剑如同幽灵一般出现于手中,斜斜指地。
数座火山将于剑中喷发,无边灵木将从灰烬中长出。大地好像生出了血管,开始微微蠕动。
感受到周围的变化,控风少年的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他知道组织派自己和镰灵两人来完成本次任务,已是极其重视这个颇有些名声的大盗。但这人,似乎还是有些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君道,根据可考事迹,修行火道、土道、水道,为三道修行者,道器为一奇异黑剑,据传还可能修行盗之道,属至强之列!”重新回想了一遍组织给予的资料,控风少年略有波动的信心重新坚定了下来。
对于组织的信心,就如对于道神的信仰一般,控风少年从未怀疑过。如果可以杀死君道,控风少年希望能斩碎他那带着刻薄邪魅嘲讽笑容的脸。想到此处,控风少年如同尘土一般的眼珠突然发出了亮光,嘴角却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
万股风动,龙睁开了血红的眼。风尘遮掩了天地。却不知谁能走出这风尘,重新感受风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