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伏唯》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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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阴间有冥府,就像阳间有衙门。冥府里有四位老爷,赏善罚恶,查察崔判,各隶其职。在这四大判官之下,又有六案功曹、日游夜游一类的钦差。除此以外,名目鳞次栉比的七十六司把持着阴间各处关隘。在这里,前世的善恶轮回,因果报应,都在假眉三道地涵盖充周。我和所有的死鬼一般,跪伏在案前,低头望见寒铁铸成的镣铐,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死于中和四年六月十五日的陈州会战。那时的我,身被三创,不暇间被一块金石药命中太阳穴,应声而倒。半昏半死间魂飞天外,黄蜂豹尾、马面无常拖着囚车迤迤而来。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中和三年二月,也是齐国金统四年,朱全中进据亳州,以黄巢为首的义军顾此失彼,已成强弩之末。同年四月,李克用攻入长安,发天下之兵讨逆。五月,苟延残喘的黄巢残部借尸还魂,途经蓝田关挺进商山,“立宫室百司,为持久之计”。次年四月,许、汴、徐、兖四部兵马驰援陈州,黄巢不得天时,兵马粮车为大水漂。巢部连夜奔溃,人困马乏,草木皆兵,自相践踏屠戮致死者不可计数。李克用奉旨杀贼,聚师虎狼谷,阻截黄巢余孽。而我,一名黄巢军中地位卑微的裨将,即便通晓些道行,依然不可置否地在那场战斗中曝尸了。

(二)

我被从囚车里带出来,拖着沉重的寒铁链,脚下一步一个坑。想来人死后无牵无挂,却不知是这等场景,徒增许多烦恼,再想到自己英年早逝,不由生出愤懑。身后的差役阴阳怪气地刺道:

“小子,有两分道行嘛……”

我一回头,一张黑长的马脸,鬃毛上染着血色,火把般的瞳仁闪烁着。我心下骇然,当下凝神屏气。

“不过,你这厮也不要得巧,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是把自个儿玩到了阴曹地府吗?你初在阳间,为虎作伥,与黄巢那贼厮倒行逆施,皇帝老儿都惧你们三分。可如今啊到了这阴曹地府,阎王压你们一头,判官钦差压你们一头,就连我们这些拉虎皮扯大旗的小鬼啰也要压你们一头,你这副松形鹤骨,只怕要被生吞活剥了哟……”

我心中不悦,却又不敢回头,便自顾自沉吟道:

“随你怎么说,我大丈夫敢作敢为,只求给我个痛快。”

“给你个痛快?”马面用他的手爪敲了敲我的脑壳,“这可是你说的,你别忘了,你已经是个死鬼了。到时候阎罗判官面前走一遭,拔舌上吊是小,剥皮抽筋是大,油炸刀锯,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讲实话,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活着的时候活一副面皮,死了也不能将就,还能教鬼给油炸了?人死不能复生,在此就得为长久之计。

我权衡许久,从怀里摸出两截翠色斑驳的玉牌,牵住马面的袖兜。

“马捕快,在下阳间无亲无故,没有家小烧纸贡符,身边只有这一件玉碎的法器。此物名为‘上清洞印’,乃是修道人趋之若鹜的神珍,操之可通灵达源、驱神役鬼。马大人若是有缘将此物璧合,那么位列仙班,借法乾坤,可以计日程功。薄辞厚礼,还望马捕快指我一条明路。”

“哼哼。”马面冷笑两声,抓住铁链的另一头,不动声色地迈步在前。

“这个啧,阎罗他老人家急公好义,秉据执法,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你自己在阳间造作的孽,想要瞒天过海,岂不是笑话?”

我心下焦躁,暗自忖度道,这距我毙亡已过多时,刀锯鼎镬走一遭,投胎还阳再走一遭,到这人世间,懵懵懂懂,长成一条好汉还得十七八载,那时谁知它是猴年马月,几人称帝,几人藩割?主公图谋天下的大计,岂不早已成了茶闲饭后的谈资?

“三生石前无对错兮,望兮台边会孟婆……合当遭此劫数,无福无财,何以消灾?小子,功过谁肯代?因果自家埋。休要在此异想天开!前方不多脚程便是阎罗殿,要杀要剐,你也就认了罢。”

(三)

我死前的两个时辰,一片嘈杂。李克用御兵三万将虎狼谷围得水泄不通。“自笑南来三换岁,一年一度犯惊湍”,当时黄巢新败,又遭逢大水,三军将士人马俱惊,辟易百里。逃遁至虎狼谷,连上伤病残疾、炊事马夫,仅六百有余,狼狈不堪。李克用大军压境,黄部人人自危,各自奋起,以一当二。眼看突围有望,却皆被高地上的床子弩一一射回。

黄巢一挥长鞭,遥指西南。

“弟兄几个,代我拿下前面那个山头!”

黄巢麾下首席大将孟楷大喝领命,率精骑一百,杀开一条血路。这孟楷碧眼长髯,阔背细腰,弓马娴熟,两只板斧万夫莫开。更兼得天生神力,可开万石弓,早年追随黄巢,威震江左。

这时李克用军中鼓噪,尘土飞扬,传令兵左右穿插。

“晋王有令,活捉黄巢,戮其党羽!晋王有令,活捉黄巢,戮……”

我冷笑三声,李军通报声未落,听得周围一阵惊呼,孟楷苦战二十回合,急于攻下山头,手眼中疏忽,被李克用阵中一员无名下将挑于马下。我心中一凛,都说这沙陀人善战,此言不虚,晋军中果然是卧虎藏龙。

黄巢眼见孟楷落马,如断臂膀,望天而叹:

“天要亡我!何以争为!”于是丢下佩剑,闭目待死。晋军见贼首束手就擒,个个贪功猛进,为首一员马弓手一箭射下前者兜鍪上的稚羽,黄巢肝胆俱裂,跌下马来,三五个兵卒挺抢便搠。我在数丈开外,见得此等情形,暗声叫苦,催动心诀,一个弓步欺身向前,拔出佩剑,剑刃虚划,三人应声而倒。剩下的二人踟蹰间被剑锋上的淬毒溅射,皮肉焦绽,嚎叫翻滚不迭。

刹那间毙三伤二,众兵丁见状,心有余悸,徐徐而退。我欲乘胜追击,折他们帅旗,挫其军威,于是再次拔剑而起。这时斜方里刺进来一人,蓝绸遮面。我一惊,举剑便堪,那人以双指接之。

“杀人如割菜,不好吧?”

我心中大骇,此人双指雄浑有力,剧毒不侵。徒手接白刃,隐隐有暗劲传来,目光炯炯有神,瞳孔中蓝光闪烁,看来道行不会在我之下。

“与你何干?”我催动法力,却发现剑居然抽不回来。那人手腕一翻,“冰”的一声,剑身折为两截。随后嗡的一掌直击在我的丹田,我身形暴退数步,体内血气翻腾。

勉强稳住阵脚,一旁的黄巢匍匐起身。

“来,小将军,用老夫的剑。”

于是我举剑再堪,蓝绸人故技重施控住剑刃。我灵机一动,手脱剑柄,转过那人身侧,拔下发簪望着他的天灵盖,“噗嗤”一声,油黄色的脑浆四溅。前者先是一僵,旋即倒地。

“无毒不丈夫,好俊的功夫!没想到我军中也有此等骁将,真是埋没人才啊!”黄巢大喜,“不知小将军姓甚名甚?在军中现居何职?以何为业?”

我抹去脸上的浆血,双手将剑奉上,单膝跪地:

“让主公受惊了,小将贱姓陈,名三鹿,字原逐,十六岁投军,随王仙芝在长垣举大义。后仙芝战死,转投主公麾下,南征北战,至今已六载有余。只是自惜时运不齐,在军中一直默默无闻,三个月前,因挫地方节度使周岌有功,拔擢为通转牙将。手下数十人,以防贼杜盗、周粮转草为业。”

黄巢单手接剑,朗声道:

“三军得令,中军裨将陈三鹿,昂藏不拔,护主有功,将佐之才,虽古蒙恬、乐毅尤不能及,今番上位蒙虞,股肱合当有折冲之势。盖有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陈三鹿临危受任,承天景命,下表祚土,擢为镇军大将,领蔡州节度使。三军听其号令,如有违误,当试此剑!”

我闻言涕泪横流,以首扣地。

“主公厚恩,末将百死亦保主公无虞。”

(四)

马面把我领到冥殿前的落脚驿内,解开我的枷锁。

“死鬼,在此候着。”马面将我的脚踝拷在铁椅上,铁椅前有一方铁桌。我环顾四周,皆是差役押送着的死鬼,各自面色凄然神态不异。

不一会马面提着一盏酒水而来,死后不觉,谁料到此刻口渴难耐,看来这人到死,六根都不得清净。

“马捕快,不知这是要候到何时?”

“不紧不慢,候到前面三万人审完,一盏茶的功夫。”

“一盏茶?”

“恩。”

我收敛心神,尽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盯着马面的茶壶,刚想问他讨碗茶吃。只见壶口冒出浓密的白烟,流出来的全是烧得发红的滚烫的铅汁。我瞠目结舌,但转念一想,这马面想来前世也是遭犯下了大罪,被打入地牢,每日饱受灌铅之苦。或许在这阴间打点了些关系,赎身为兽首充当衙役,以图早日还阳。

脚下的铁链铮铮作响,马面站起身,将碗里剩余的汁浆一饮而尽。

“判官传唤,速去!”

于是马面用铁链牵着我,也不知快步疾行了多久,一座墨色巍峨的府邸,就凭空乍现般地挡在面前。

我左右权衡,拉住马面的官服,从袖兜里摸了一本轴卷。

“马大人,此乃御赐通关文牒,上有二洲八十一国金字御章,马大人日后修道还阳,携此物神游各地,也不失为一省去烦扰,增广眼界的良助。只盼马大人在判官面前能多进良言,免去在下许多罪酬,得以早日重塑人胎。”

马面斜视我一眼,我心中微感不妙。随即听到一喝“带——新——鬼!”,门柱两旁的黄蜂豹尾推推搡搡,便和马面簇拥着我押至正厅。

案桌后四位判官模样的钦差正襟危坐,四人嬉笑怒骂,各有神韵。一人笑容可掬,俯首帖耳,一人双唇紧闭、怒目圆睁,余下的两人,一个双目如电,大义凛然,一个手握镔铁,笔走龙蛇。我初在人世有所耳闻,这想必就是冥府四大判官,赏善、罚恶、察查、崔判。

“来者可是陈三鹿陈原逐?”

“正是。”

“待本官与你清算。”察查司双目精光乍现,随即对着崔判官耳语一番,接着递给身旁的小鬼一方卷册。

“念!”

小鬼开口道:“陈三鹿,字原逐,曹州冤句人。生于贞观元年四月十五日,卒于中和四年四月十五日,阳寿二十又一整。五行缺火,命格辅弼拱主、日出扶桑,四不正,乃至破军坐命,为兵而劫。少时疾厄缠身,亲故亡于大饥。至于成立,沿路行乞,流落江湖。八岁途经南天师道观,为上清真人司马斋蘸收养传教,修习数年,颇有造成。乾符元年,濮州王仙芝谋反,乃受其蛊惑,弃观从贼。后从黄巢,为百夫长,转战郓州、洛阳各地,沿路大肆抢掠,所率部众奸淫民女,强征壮丁。中和四年一月,擢通转牙将,督讨粮道。中和四年四月十四日,因护驾有功,擢为镇军大将兼领节度使。中和四年四月十五日,为金石药伤经外穴,流火入体而亡。陈三鹿为人忌刻而寡柔,弃圣而屣义,且暴虐少仁,草菅人命。自十六岁起,至二十一岁止,五年间,杀人八十又一,伤人四百又九十,割剥元元,残贤害良。是故人神共愤,裁其阳寿,勾魄来此,为肃纲纪。”

言讫,左二的罚恶司道:

“陈三鹿生平穷凶极恶,败坏人伦。本官虽向来心怀柔恕,但有道是‘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似此蠡贼,当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且慢!”左一的赏善司道:“诗云‘功能济命无长老,坎离旦暮结金丹’,这陈三鹿乃修道中人,颇有慧根,开源悟道,功过应抵。况且李氏气数既衰,黄巢合有帝相,乱世纷纷,各为其主,陈三鹿身为人臣,佐其人主,即便罪大恶极,也不可一概而论,以碍观瞻。本官虽向来苛律厉刑,但就此判论,却不敢苟同。”

“公堂此言差矣……”察查司徐出一言:“依我看,这‘乱入池中看不见’,这陈三鹿所作所为定性几何有待商榷。只是老夫洞其内心,见其人暴虐难制,冥顽不化,所为无不用其极。确是弄权歹人,祸国草莽无疑。”

正争论间,一旁伫立的马面发话道:“三位大人可否听卑职一言?卑职乃是陈三鹿的勾司,对其毙亡缘由有所了解。黄巢山穷水尽,朝廷追杀又紧,行至虎狼谷,左右不得出,部队减员殆尽。陈三鹿凭其法力,翼护黄巢得脱。怎料巢身边佞人胆怯,渐起异心,趁其不备,袭杀之,携其尸首向朝廷邀功。陈三鹿此番也是尽瘁而死,话说‘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再者陈原逐纵横沙场,刀剑无眼,生杀予夺各凭本事,怎么能说是草菅人命呢?须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故歼敌不可以寻常杀生而计。察查大人方才所言‘弄权歹人,祸国草莽’,这弄的是前朝的权,祸的是前朝的国,自古春秋迭代,天下合久必分。如此说来,置姜尚、太宗于何田地?”

“哼哼……”罚恶司冷笑两声:“马提辖马捕快好兴致!你自己的刑期还未赎满,拔舌地狱尚且磨不平你,而今又来多嘴管别人的差事?”

马面一僵,旋即低头不语。

“各位休要再言。”一直沉吟的崔判司发话:“诸位各执一词,岂不是要辩到天荒地老。本官白纸黑字,判书已成,毋要再启话端。曹州冤句陈三鹿,盗窃鼎司,倾覆重器,为道乏仁,功过不抵。现本官权衡决定,即刻将钦犯打入汤镬地狱,待罪孽赎满,徐图计议。”

(五)

马面并着一干差役七手八脚地来拿我,门前又是嘹亮的一声“带——新——鬼”,我暗自寻思,这四大判官终日在此断案寻踪,遥遥无终日,莫不是也在这监牢中服刑?

“死鬼,休要磨蹭,亥时砌柴生火,鼓风燃灶,可不要耽搁了烹煮的时辰!”黄蜂豹尾推搡了我一把。

我心中悚然,这番左右躲不过去,又不可作速求死,就这般死去活来,何其难熬!再顶天立地的汉子,也当不起如此折煞。

道不过数里,行至剥皮地狱,此处香火通明,人皮面首充当油纸,张灯结彩。狱吏人手一柄牛尖刀,先将犯人盥洗明净,而后于天灵盖开一处刀口,以汞浇之。汞受力自坠,受刑者的皮肤就如蝶翼般绽开。待到水银坠地,犯人通红肌体从皮囊中蹦出,哭喊惨烈,直干穹顶。

我大惧,停住脚步,踟蹰不敢向前。

“此处非你受刑之地,何惧之有?”马面见状铁索发力,我一个踉跄,扑向前去。

转过一条长廊,翻山越岭,行立坐卧,亦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山头。山门前赫然三个猩红的大字“石硙殿”,穿过山门,映目全是数丈高,十人合抱的石磨。鬼差们将犯人从上方的孔推入两层石盘中间。磨倌转动磨盘,犯人顷刻间碎尸万段,尸块沿纹理向外运输。尸末倒入黄汤,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再次转入石磨中。

“马捕快,不知我这汤镬地狱,又是何等惨烈?”

“无妨无妨,将油汤煮沸,拌以蒜佐。尔曹浸入其中,覆以锅盖,文武火交替徐徐煨之,似此煎熬一万年,便可刑满还阳。”

“一万年?”我大惊,但转念一想,随即问道:“都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不知这人间一天,地下几何?”

“地下几何?笑话!自古阴阳交割、人鬼殊途,地下一天,人间已过一百三十五载矣!你被我勾徕到现在其实才不过半个时辰,人间早已六度春秋,物非人非。本官劝你不要挂念俗尘,免自生祸。”

“如此说来,这一万年的刑期与无间地狱又有何分别?你们这阴司的官僚个个信口开河,全然不让人超生,若是服完这一万年的刑期,人间万亿年过去,还有什么人胎好投!”

“你这贼厮好不无赖!依我看,这四位判官老爷还轻判了你。本官方才斗胆替你说话,才求得崔判他老人家法外开恩,遣你来这汤镬中反省,你非但不心生感激,反倒寻伺觅隙,如此说来,难道要本官放了你不成?”

(六)

漆黑的大鼎中水沫翻腾,滚滚浓烟直干云霄。

“咕嘟咕嘟咕嘟……”

“带钦犯——陈三鹿。”

黄蜂豹尾将我押解上前,督刑的鬼差先是望了我两眼,旋即一伸手掌。

“请就汤镬。”

黄蜂豹尾闻言就要推我入锅,我本来万念俱灰,闭目受刑。但刚欲触碰到汤水,滚烫的热浪迎面袭来,立刻惊醒过来,双手撑住锅耳死命不肯从。

“嘿——还是个花签子。”众鬼差在一旁哂笑,黄蜂豹尾见推我进锅不得,便想一人抬我一条腿,把我掀将进去。

我吃力不住,翻身落入鼎中,旋即四肢痉摩,心中惊骇不能自已。

这汤水全无煮沸的温度,汤底沉着一层黑色的杂质,气泡翻腾。我假装在鼎中翻滚挣扎,叫喊呻吟,一面苦思冥想。难不成这阴曹地府的诸般刑法,全是做给新鬼看的?

众鬼差合上锅盖,顿时四周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督头呵斥“柴火添勤快点!”然后就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半个时辰后,开锅吃肉!”

“原逐!“

我一惊,心想难不成这锅里还煨着其他死鬼?于是循声摸去,被一只巨掌握住了手腕。

“原逐!”

“师兄!你如何也沦落到了此处?”

“说来话长,师父算定你刑期将至,故意让我溺面假死,魂魄投于此鼎,以醋酸和硼砂混之。特来告诉你,你离世的这六年间,他老人家命人将你的尸身贮藏,以烧碱和香料防腐,尸身大致完整,可供你还阳。师傅还让我嘱咐你,叫你不必惊慌,你随身所携带之物‘上清洞印’、‘八十一国通关文牒’,皆是参破阴阳的法器。携之可行走两界,无所挂碍。”

“何不早言此事?上清洞印护主,已经破

碎,再无法力。通关文牒我至今未曾遍览,此二物皆被我贿给勾司马面,如何得来?”

黑暗中的人声一顿,徐徐道:

“师父传授你的衣钵,怎可随意转予外人?如此便免不得节外生枝。据我所知,这汤镬狱中督吏交接频繁,亥时初刻司掌文火的狐鼠退去,换做牛头人鼓煽武火。你趁此间隙遁形而去,得脱囹圄,再图计议。为兄元神将复,此地难再久留,教派一干师徒都盼你早日还阳,你快去罢。”

(七)

“呔!你是何方恶鬼,何故在此游荡?”

“刀下留情,在下并非无名孤鬼,乃是马面马捕快的直隶钦犯,因逢百鬼夜行走散在蒿里山。不知官人能否告知其人现身处何处?”

“笑话,这阴曹地府有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头牛,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匹马,黄蜂豹尾、鸟嘴鱼鳃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员。我说的马面未必就是你说的马面,你说的马面也未必就是我说的马面,你怎知道你说的马面正好是我说的马面而排除我说的马面与你所言的马面貌合神离,实际上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马面呢?”

我灵机一动:“并不是寻常的马面勾司,而是辖管一方的马提辖马大人。”

(八)

听见后面追喊声愈加嘈杂,呐喊声一片,而前方就是云雾弥漫的奈何桥,我加快脚力,只听一声大喝,脚下失稳,迎面险些撞上一员彪形大汉。只见此人铁面虬髯、双眉如剑,手持一柄挠钩曳地而行,刮擦有声,乃是威名散播两界的大勾司,钟正南钟馗。我晓得他的厉害,当即刹住阵脚,往来对峙。这时身后的日游夜游也赶到此处,率领牛头马面众兵丁横刀立马。

“曹州冤句陈三鹿,借法逃刑贼胆包天,杀人越货死性不改,专靠旁门左道掩人耳目。今番变本加厉,接连毙伤我府马面提辖二十余员,卷其财物。似此蠡贼罪不容诛,而今罗网恢恢,疏不纰漏。陈贼作速随我面见阎罗,赴汤蹈火,自有公判!”

日游夜游说罢,令旗一挥,军马压境,我转身欲走,钟馗欺身一步。我旋即从怀抽出一方卷册,卷轴滚落,图文毕现,金色的大字神火旋张。

“八十一国通关文牒?”

“这可如何是好?”

“行至第五十九国,乃至酆都大殿,此处土撮香焚,无神问鬼。虽有刀山火海,亦当乘兴而往,不伤纤毫。”

众鬼嘈杂,踟蹰不敢上前。

“收兵。”钟馗沉吟良久,收钩敛甲,拂袖而去。

“可是这钟天师……”

“三生石前无对错,是非不渡忘川河。罢了罢了。”

牛头马面日夜游各自退去。

我急不可耐,快步穿过奈何桥。

奈何桥上云气缥缈。

一个老太婆笑吟吟地说:“死鬼,来去匆匆,喝下这碗……”

我一捋袖袍将碗打翻在地。

“滚开!”

(九)

“师父师父!师叔他醒了!师叔他醒了!”

………………

“你这一去就是十八年。三年前,师父仙逝,传位于我,并嘱咐我看管好你的尸身。不知师弟在阴间有无遇到师尊?”

“未曾。”我喝了一口茶,茶水从腹腔漏出。我环顾四周,颈骨嘎吱作响,只见一众师弟师妹们尽皆掩鼻,面露嫌色。

“自从上次鼎中与你一别,终日在阴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明枪暗箭,东躲西藏。期间还杀了冥府马面二十四员,若不是在钟馗赶到之前找到了通关文牒,恐怕是不能回来与众师门相会了。”

师兄苦笑两声,小辈们面露骇色。

“不知师弟所持‘上清洞印’可曾赎回?”

“一并掳回了,只是这法器破碎,不知如何得复。”

“难,这印原本是一邪皿,经三生三世道法消化,方成神器。如今器体支离,元神既散,若要破镜重圆,非要一得道真人的内丹会四十八童子的阳血,浸泡百日,方能活络。此物一旦壁合,重回邪煞,持之神鬼辟易,妨人克己,但有操纵生死,借尸还魂之功效。”

“如此说来,岂不是不要也罢!”我干笑两声,道:“我且与诸位在这道观中逍遥三日,三日之后,我自下山去,此次一别,恐怕又要十数载。”

“师弟何出此言?”

“我本黄巢军中镇军大将,如今殒命十八载,耽搁了主公大计,此番前去请罪。只是不知,这当今世道,又多了哪几方藩国?”

“师弟好生糊涂!事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当年你在虎狼谷掩护黄巢一干众人突围襄王村,黄巢的外甥林言见大势已去,心生畏惧,用火药袭杀了你和黄巢及其一干亲嗣部属,准备向唐军邀功。谁知途中遭遇沙陀博野军,反遭杀戮。你的尸身被我在泰山脚下觅到,黄巢那厮,想必早已化为灰烬,魂魄打入无间道,永世不得翻身了吧!”

“有这等事?”我站起身,走出厅堂,自觉恍恍惚惚。

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羹万姓膏。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

旋即我转过身,一脸惊悚地望向道观中的一干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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