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国家的命运尚处坎坷,人民的命运仍旧多舛,但生命依旧艰难且淳朴地延续着,尤其是女孩子的生命。
阿九也艰难地出生了,带着初来的陌生与恐惧,一声啼哭让本是忙碌的房间安静下来。
“是个女娃。”接生婆说。
屋子里的人都充满默契地,相看无言。陈家的老头老太也相互看了看,沉默不语。
似乎谁都忘了阿九清脆明亮的啼哭,只她气息微弱,满脸汗渍的母亲朝她的方向伸着手。
“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接生婆把阿九抱过去,小心翼翼送到她母亲怀中。
说也奇怪,进入母亲怀中,阿九便不哭了。
肉乎乎的小手小脚愉快的扑腾着,喉咙里发出婴儿朦胧天真的笑。
陈老忍不住探过去,本是悬浮不定的心,看到阿九纯真明朗的笑时,也跟着明朗起来。
“嘿,是个乖胖娃。”陈老把她接到自己怀中,陈老太也过来,摸着她的小手,逗乐着。
后来接生婆给阿九称了重,九斤。
于是阿九就那样被命了名了,从此在那一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寨子里,一个叫阿九的姑娘一天天长起来。
阿九从小喜欢跟着母亲,母亲去河边洗衣裳,她也跟去。母亲用棒槌捶打着衣服,她就在河底捡石头玩。有时候母亲的衣裳被水漂了去,她就像小黄狗一样扑腾着追过去,水花在周身溅开,一双长长的油亮的辫子在身后浮动着。
她把衣裳交到母亲手上时,已经是个湿漉漉的水人儿,母亲免不得又要多洗一件衣裳。
但母亲还是笑着,夸她,“阿九厉害。”
然后被扒了外衣的阿九又快乐地扑通一声扎进水底去。
水溅落在浣衣的年轻妇女身上、揪了皮的老太太身上,然后一阵阵年轻的、苍老的笑声赞叹着。
“阿九真是个难得的泅水姑娘。”旁人说。
母亲虽无奈地笑着,但也满心骄傲。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阿九每天早上跟着母亲去寨外的井边打水。母亲挑着水,她跟在身后,手里端着一个红瓢,瓢里满满的水。
她双手端着,嘴巴抿着,眉头皱着,面目严肃,十分虔诚的样子。
“阿九,跟上。”母亲在前面喊。
阿九就加快了步伐追去,追去的时候小脸更加严肃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水瓢,腿直愣愣地迈着,左右晃动的辫子,尤为可爱。
后来阿九手中的瓢变成了小水桶,接着又变成了大一些的水桶,当一双水桶从母亲肩上移到了阿九的肩上时候,阿九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分水灵的姑娘。
那时候除了母亲叫她阿九,以外的人,都叫她阿九姑娘了。
阿九从小就好看,那一双闪亮的黑眼睛,让人见了就尤为怜爱。阿九好看,但是那种陌生的好看。
这个寨子里,不管男人女人,每个人似乎都长得很像。大而突出的额头,每次见了都让人忍不住想到历史课本上,孔老夫子的画像。在那饱满的额头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无论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眼睛都是深深地嵌在眼窝里。若是双眼皮,那是极其好看的。若是单眼皮,睫毛本是又黑又密的,但是因为藏在上眼皮底下,倒显得眼睛又小,睫毛又短了。他们的鼻梁不似新疆人那样挺拔,沿着有些扁平的鼻根往下,是又扁又大的鼻头伫立着。他们的嘴唇大多是又厚又大的,因为太厚,上下唇微微向外翻着,像是非洲人。
在寨子里人看来,这是美的,那些属于他们身体的特别的东西,越特别,越觉得好看。
对于阿九,这种美是陌生的,也是让她羡慕的。她每每对着镜子,细细打量着自己时,总是皱着眉头。
母亲问她,“怎么看着自己还叹气了?”
她说,“我长得不像你。”
“谁说不像?”母亲走过去,跟她一同照着镜子,“你看看这眼睛,多好看。”
阿九看过去,母亲又大又黑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而自己,眼睛虽没有母亲那般深邃,但也是又大又亮,也比母亲黑了些,像是镶了黑珍珠似的,四处闪着灵动的光。
可是再往别处看时,她又觉得哪都不像了。自己的额头与母亲比起来,平了许多,鼻梁也比母亲和其他人挺拔,鼻头是小巧且精致的,一双不大不小,不薄不厚的嘴唇粉粉的,一点也不性感。
阿九总觉得自己长得太小气了,一点也不似别人那般张扬。
“我像谁?你还是父亲?”阿九问。
“谁都像。”母亲说。
“父亲长什么样?”
母亲看着她,只静静地看着,一张脸被一种叫做眷恋和无奈的东西侵占着。
阿九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但这也不奇怪,寨子里时常听到孩子叫爷爷奶奶、叫母亲,却极少听到叫父亲的。
若是听到了,那也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但那一声父亲也是充满隔离与生疏的了。
阿九最符合寨子里的审美的,是那一头又长又亮的头发。每每阿九经过,那些男人、女人总要朝阿九多看几眼,那一头漂亮的头发,化作无形的千丝万缕,勾动着那些人的心,让男人向往,让女人羡慕。
寨子里的姑娘都留着长发,谁的头发漂亮,人就是漂亮的。
于是那一头长发,是阿九最喜欢的,她觉得那是自己拥有的唯一一样与寨子里的人一样的东西,而且比谁都突出,都好看。
那份骄傲,足以抵去那些不为自己满意的其他因素,所以阿九在外人面前,都是自信的、快活的。
但阿九不知道的是,人们在看她的头发时,也时常为她不一样却好看的容颜和身段迷惑着。只不过,对于那种美,总要找一些共同的借口,才能去欣赏。
对于那种美,寨子里的人都是有默契的,每每谈起,语气总是带着羡慕或者爱慕,“哦,你说阿九姑娘啊。”
老人家谈起她来,也是带着宠爱的,好像说的是自家姑娘似的。
但是比起那些年轻人,老人家喜欢阿九,大多是因为阿九勤快又能干。
阿九身段好,干起活来也很利索,挑水,洗衣,做饭……都是又快又好。
也因为这,她的母亲也总是被寨子里的人羡慕着。
有些人家羡慕着羡慕着,就走上门来,在家一杯一杯地吃着茶,唠着唠着,就扯到阿九的婚姻上。
“阿九姑娘也不小了吧?可许了人家了?”那人一边吃茶一边问着,眼睛不住瞟了瞟在忙着叠衣服的阿九。
“没有呢,还小,害羞呢。”母亲说着,也朝阿九看了看。似有似无的忧愁爬上脸颊,到底是不舍。
“还害羞嘞?小时候脱了衣服可就往水里钻呢。”
那人刚说完,满堂都是笑声了。阿九懵懂地往这边看了看,觉得一群中年妇女吃茶真正没意思,就跑了。
“你看,可不是害羞了?”母亲说。
于是又都笑起来。
“我可跟你说啊,我听说东寨有一户人家,真正好,儿子外出打工回来,带了不少银钱,今年还新盖了房子,气派着呢。”那人又不依不挠地说。
“可是真的?”母亲问。
旁人也认真地等着回答。
“可不是?足足盖了三层。”
“三层?”旁人也惊讶着。
“这可真是了不得……”
“可了不得。”
……
阿九捡了根木棍抓在手上,一边走着一边挥着木棍,心思却全不在那木棍上,想起刚刚那些人说的,心里又羞又气。
“许什么人家?真是一群好事的婆娘。”
可是真想到那一天时,她也忧愁了。
“可是姑娘长大,不都是要许给人家?可我要是许了人家,不就得跟母亲分开?”
这可怎么行?!她愤愤地摇头,又在心底把那几个好事人恨了一遍,只当她们是故意要来拆散自己和母亲的。
这些人,真理不得!她又梦游一般地走着。
“那不是阿九吗?”
“什么阿九,阿九也是你叫的,是阿九姑娘。”阿鹰纠正着,眼睛却痴痴把岸上的阿九望着。
“是是。”那人应着,朝岸上的阿九叫道,“阿九姑娘,泅……”黑子还没说出口,就被阿鹰按到水底去,其余的人也来了兴趣,各个压到黑子身上去。
“黑子,你这脸还要是不要了?”
“说,要是不要?”
“要……要……要命。”黑子扑腾着。
阿九循声望去,才知自己已经走到了河边,寨子里的男孩们在光着上身在河里耍。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大白天的不穿衣服害臊不害臊?”阿九连忙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生气之余还不忘把木棍狠狠挥过去。
“阿九姑娘,你先背着身,待我们把衣裳穿好的。”阿鹰捡起那根木棍,朝岸上游过去。
“阿鹰,你要再游过来,我就砸你脑袋。”阿九背身喊着。脸上像是被烧着了,热的头晕。
“那……那……”阿鹰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也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的人嘲笑着阿鹰的窘迫。
“阿鹰,这可怎么办?你到底是游过去不游?”
“哈哈……他见了阿九就找不着魂了。”
“你们!”阿鹰转过头,凶着脸对他们喊。
阿鹰是他们里面最壮实,也最有威慑的,听了他这么一叫,啥话也不敢说了。
“听好了,都给我扎进水底去,谁的头要是敢出水,我就把他砸咯。”
刚一说完,一群人极有默契的,小鸭子似的,扎进水底去。
“阿九姑娘,你快些走,他们不敢出来。我……我也进水底去。”说完,阿鹰也一头扎了进去。
阿九偷偷瞄了一眼,见水上没有了人,只一个个气泡在水面上冒着。
阿鹰的手冒出来,朝她挥了挥,让她快走。阿九这才跑开了,直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停下来时,心脏也还是狂跳着,脸上烧红着,没由来的羞怯,让阿九更加愤怒。
“这个阿鹰,真不是个好人,下次再见他,绝不饶他!”她握了握拳,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木棍已经不在了。
这才又想起刚刚那一幕来,更是羞愤。
“这个阿鹰!”
可此时,她心爱的木棍,在被阿鹰瞧了又瞧,瞧着笑了又笑,越瞧越喜欢。
阿九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正在择着毛豆。见阿九红着脸回来,当她还是在为刚刚说许人家的事害羞呢。
阿九闷声进了房间,母亲自己择着菜。黄昏落在门槛上,又落在她那一双陈旧的红布鞋上,这可是她十八岁那年,阿九的父亲,迎娶她时,专门找人替她做的。
“十八岁,真正好年华。”母亲叹着,夕阳又往旁边歪了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