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今年六月,顾新月就满20岁了。她人笨,念不好书,初中没毕业就跟着爹娘杀猪卖肉。别看出身屠户家,她却生得身段婀娜面容姣好。不同于陕西人惯有的圆盘大脸,她的脸棱角分明,高挺的鼻子,睫毛浓密的深邃的大眼睛,让她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顾新月学习不好也不能都怪她,小时候她长得像个洋娃娃一样,老师喜欢,同学也喜欢,以至于每到放假她就不高兴,天天盼着能开学,好躲开家里难闻的猪骚味。可是上到初中,不停有社会青年在路上堵她要和她耍朋友。顾老爹拿着杀猪刀接送了她一个学期,那些小痞子还不肯消停。
这边还没摁下去,学校里又出了事,俩初三的男生为了顾新月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其中一个脑袋开了瓢。偏偏那孩子学习好,还是镇上一个小干部家的独苗,这下可好,学校老师家长都要严查祸首。
打人的瓜娃子扔下书包扒火车跑新疆去了,家长急得乱窜,却不知上哪里去找,他们也觉得自家孩子是受害者,闹着要学校赔人,赔钱,担责任。
查来查去,查到了顾新月。虽然她连那俩男生姓甚名谁长几个鼻子几个眼都不知道,可老师说怪她,就只能怪她。
罪状罗列了一大堆,顾家人就顾新月文化高,她没看懂,全家都没看懂。但她最不服的一条就是说她小小年纪就化妆!顾新月被激怒了,拿着湿毛巾冲到校长办公室,把一张小脸擦得通红。
校长看着湿漉漉却更加艳丽的少女,脑子里空了片刻。也不知是被梨花带雨的容颜震惊到还是真的觉得理亏词穷。可校长毕竟是校长,那么多年的书没白念,他说:“烫头发也是化妆,你看你这满头的大卷卷,跟个小羊羔似的,你还说你没化妆?”顾新月张张嘴,想说她真没烫头发,可不知道为啥头发这样长后它自己就卷上了。
顾新月像失水的鲤鱼,嘴巴张了又张却不知怎么说,她想起小羊羔,小羊羔生来就卷卷的,也许自己也是天生的呢?
校长咂了口茶水,把茶叶嚼碎又吐回大搪瓷缸子里,略带得意:“我也见过自来卷的人,可人家那是遗传的,你说你家,是你爹毛卷卷呢?还是你娘毛卷卷?咱们镇子小,你爷爷奶奶我都见过,我可没见你族亲里有卷毛。烫了就烫了,化妆就化妆,你总不能为了逃避责任就说你不是你爹妈生的吧?”
顾新月从失水的鱼彻底变成一条死鱼,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滚雷一样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回响:“不是你爹妈生的吧,不是你爹妈生的吧......”
打小她老听别人这么说,不懂事的时候,人们摸着她白嫩的小脸,笑着说:“妮子,你长得这么俊,你爹妈哪能生出你这模样来,你肯定是抱养的!”每当这时小新月总是恶狠狠的把那打手拍开,吐着吐沫跳着脚骂道:“你才丑,我妈俊,我爹俊,就你丑,你才是抱养的!”
等她大了,说这话的人少了,却还有。总是在她身后窃窃私语,语气却大不一样:“顾屠户真不知走了什么运,天残地缺的两口子居然生了这么齐整的姑娘,要不是他俩疼娃疼得厉害,我真疑心这闺女是抱养的。”
“瞎说,你看那两口子把姑娘当眼珠子养,指定是亲生的,你细看,眉眼间还是有点像顾家人的。”
“像啥像,我还说她像我呢,两个眼睛一个嘴,和谁不像?”
......
顾新月傻呆呆的想着以前听到的闲言碎语,心里难受到不行。她知道爹妈长得不好看,和自己不太像,可从没想过仅仅因为头发就会被断定不是亲生的。不,不行!被处分就处分吧,大不了不念书,至少爹妈还是亲的。
校长的茶杯盖子扣在茶杯上,发出老和尚敲罄般的蜂鸣声,也把顾新月的思绪带了回来。她把湿漉漉的毛巾攥得直往下滴水,她颤抖着说:“我,我的头发是烫的。”
顾新月退学了,批判她烫头发勾引男同学的大会自然不用参加,可批判会照常召开,校长说也算是给别的女学生敲个警钟。学校找到了责任人,开瓢的男生也康复出院继续当他的学优生,跑掉的娃子在新疆摘棉花,半年下来比他爹娘干一年挣得还多,于是书彻底不念了,招呼起七大姑八大姨组团挣钱去了,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顾新月彻底闲了下来,在满是猪骚味的院落里干呕得像怀孕了的女人。她娘心疼的不行,却不能为了闺女把杀猪的营生给丢掉,毕竟一家三口还指着这手艺吃饭呢。
可巧,那一日顾屠夫多喝了几两高粱酒,看错了称,多收了人家几块钱。在镇上这可不是小事儿,这要传开了顾家的猪肉摊子也别指望继续开下去。
顾家的院子是个不小的四合院,南边一排临街,三间房打通刚好是卖肉的门面,大院子杀猪,褪毛收拾下水,是个敞亮的所在,东边厨房,西边住着老两口,北面的三间正房反倒是顾新月的住所。
外面吵得不可开交,顾家两口子又是认错又是求饶,可那人就是不依不饶,一定要把这事宣扬出去,说顾家的肉摊子是黑店,给人用的是六两称。顾新月听爹娘低声下气早就忍耐不住,一掀帘子从后院走到了柜台前。
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站在开膛破肚的一堆碎肉后面,俏生生的像一支怒放的剑兰,纤细的白生生的小手里握着杀猪刀,刀尖指着客人的鼻子尖,问道:“我爹少了你几两肉?我加倍补给你成不成?”
买肉的人是个二十大几的老光棍,诨名“陈皮”。他不依不饶本就想着借机讹顾屠夫一笔,发点小财,没想到却见到了个绝色佳人。陈皮看见顾新月已经酥了半边,等姑娘一开口,脆生生的,透着水汽儿的声调更是把魂儿都勾没了。
他舔着脸蛤蟆似的张着嘴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多的顾新月说:“哟!顾家妹子都开口了,哥能不答应吗?这么着吧,我就要你亲手赔给我,你爹短我四两肉,你一刀赔我八两,多一钱,少一钱我都不干。”
顾屠夫急了,忙说:“陈家娃子,都是街里街坊的,可不能这么难为人,我卖了半辈子肉,下刀还没个准儿,我闺女连猪肉都没摸过,你就要一钱不差,你这是成心不给我们路呀!”
陈皮嘴咧得更大了,笑得一口大黄牙都熠熠生辉,他说:“顾叔,都是乡邻,我不难为你,要不今后晌你让妹子给我洗几件衣服,这件事就当揭过去了。”
顾屠户红了脸,喝道:“老子买卖不做了,也不能让你这么寒掺人!我闺女凭啥给你洗衣服,你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顾婶子拦在斗鸡似的两人中间,急得说不出话来。这边闹得不可开交,那边顾新月手起刀落已把一大坨肉丢了过来:“过称去吧!八两!”
边上早有看热闹的人把肉拿到隔壁买豆腐的摊子上过称,果然一丝不多,一毫不少。许多人都看着顾新月手起刀落,如今再看斤两,不由咋舌:“乖乖,果然是老顾家的人,你看看,长得不像,手艺像,顾家祖上就出过‘一刀准’,没成想这本事落到这丫头片子身上了。”
顾新月低沉了许久的心情没来由的高昂了起来,看陈皮也没那么可恶了,她笑着说:“刚才可是你说的,总不能说了不算吧?”
陈皮嘴角的口水都快挂到胸口,他像被摄了魂似的不由自主的说:“算,算,咋能不算呢。”
这之后顾新月正式跟着她爸出摊卖猪肉了。她人长得好,往一堆烂肉后面一站,连肥腻腻的猪肉都变得光鲜起来。再加上她拿手的一刀准,买肉还附送看杂耍。猪肉总是要吃的,买老顾家的猪肉自然最合算。一时间猪肉摊子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只是顾大婶太心疼闺女了,别人不知道他两口子可清楚着呢,新月这孩子打小有个毛病,吃不得猪肉,家里杀猪的味道也呛得闺女小脸煞白。如今天天切猪肉卖猪肉,虽戴着手套穿着护衣,可那气味还是冲鼻子得很。
顾家老两口不稀罕挣钱多,可顾新月不愿在家闲着,每日里和她爹肩并肩站在柜台后,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总比在家对着电视打发时间来得好。
日子流水似的滑过,转眼三年过去了。新月从15岁的毛丫头长成18岁的俏闺女,越发出落得水灵动人。那肉皮子越发白嫩,就像南豆腐上抹了一层胭脂红,那身条也长开了,比她爹高了一头半,身量却只有他爹的三分之一个粗细。她吃的不多,人瘦,可那胸脯吹了气一般呼呼地长了起来,宽大的油腻的罩衣别处都是松垮垮的,唯有胸口处鼓鼓囊囊的快要顶破了一般。她站在柜台后还好,最多是个画上的美人,最要不得的是她走起路来,那纤细腰肢快要掐断了似的,那挺翘的屁股几乎要冲破厚实的长裤。每每她走过,总有男人看直了眼,男人看得多了难免有女人气不过,那些女人用棉花把胸口也填得满满的,的热天裤衩里也絮上棉花,想学几分新月的姿态,可惜假的终究真不了,男人们还是只想看新月沾着猪油的罩衣。
嫉妒是把刀,比新月的刀更厉害,慢慢的小镇上又开始流传新月当年退学的缘由,女人们如释重负:“打小就知道烫头发浓妆艳抹勾引男学生的女娃子她们好人家的姑娘自然比不过,那狐媚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得多了顾家人自然知晓了,可说的多了反倒不知道到底是谁说的。老顾两口子气得睡不着觉,自家闺女冤枉呀,别说什么化妆打扮,新月连衣服都不肯穿鲜艳点合身点,那一头卷发更是在退学后就剪得短短的,扎在脑后像一个小雀尾巴。
新月不生气,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还能拿猪尿泡把人嘴堵上?只是她更不愿意上街了,除了买肉就在家窝着。
陈皮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他知道他和新月岁数差的太多,老天瞎眼也不会把新月配给他,可他就是忍不住在顾家肉摊子附近旋摸,瞅着顾屠夫不在的空档连忙去买点肥膘切点猪肝啥的。想借着拿肉摸摸小手,可一年四季新月都戴着手套,想说几句荤话过过嘴瘾,新月每次都把肉丢给他再不说一句话。
这天陈皮又摸了过来,他要半斤猪五花,还要切成肉片。平日里新月只割肉不切片,可经不住陈皮纠缠,还是切了,都快切完了,陈皮把手指尖凑了上去,一个不留神拉了道血口子。那陈皮被宰了一样嚎叫起来,顾婶子忙从后院跑出来看究竟,还不等她赶过去陈皮已经抓着新月的袖子把她往外拖。
“哎呦,疼死我了,我的手指头算是废了。顾家妹子,这可是大拇指,能评伤残的。哎呦,我干不了活了,我筷子都拿不了了。”
顾婶子忙把两人分开,掀起衣襟就要裹陈皮手上的伤口,陈皮趔身闪开,把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喊道:“什么一刀准,一点都不准,切个肉片把客人给切了,我看顾家妹子也别出摊了,早点嫁人去吧。”
顾新月不说话,把手里的刀冲着半扇猪肉甩了出去,刀身插在肥膘上,刀把儿颤悠悠的晃来晃去:“我瞅瞅,咋就伤残了?真残了我赔!”
陈皮看着还在晃悠的刀把儿,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说:“你自己瞅,是不是流血了?指尖血,心头血,我被你拉伤,流这么多血,可不该赔?”
新月瞅着快要结痂的伤口,说:“我在后面切肉,你在前面站着,隔着快一米的案板,怎么就把你手切了呢?”
“你一个女娃子,手艺不到家,我瞅着切完了去拿肉,你倒好,把我当肉切!”陈皮死赖到底。
“成,我说不过你,那就赔,你这几滴心头血打算卖多少钱?”
“街里街坊的说啥钱,怪伤情分的。哥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妹子,你看我这手伤了,做不了饭,洗不了衣,你帮我做几天家务就成。这不快晌午了,走,给哥做个猪肉拌面去。”说着伸手就要拉新月。
新月腰肢一扭,转身把切肉刀拿在手里,指着陈皮的鼻间,冷着脸说:“要我伺候你也容易,我先在你身上捅几个透明的窟窿,你躺着,我连屎尿都给你伺候了。”说着挥刀向陈皮刺了过来。
陈皮哇哇大叫着跳着脚躲了开,再不敢纠缠,边跑边骂:“疯子!杀猪的都是疯子,长得再好也嫁不出去,我呸!”
顾婶儿的胖脸吓得煞白,抖着手握着新月的胳膊,快要哭出来:“闺女,你咋能和那个二流子豁命呢?你是瓷器他是瓦片,伤了他搭上你划不来。”
新月弯腰拍了拍她娘发抖的后背,笑嘻嘻的说:“娘,你放心,我就吓唬吓唬他,不能真捅他。你说得对,我金贵着呢,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娘俩说笑着回了屋,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去了,自这日后说新月闲话的人都开始小心翼翼,他们背后嘀咕:“杀猪的骨子里带着血腥呢,惹急了顾家人真能杀人。据说老顾家祖上杀猪前是刽子手,看来不假。”
一场风波只是平淡如死水般的小镇上的一个小浪花,没几日就淡了下去,陈皮再没出现过,据说也去了新疆,新月还继续卖肉,还是像从前一样一刀准。
2.
镇上的闺女大都早嫁,新月这般年满二十还没定亲的姑娘实属罕见。她娘也急,看见有后生来买肉常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酱褐色的肥肉挤在硕大的倒枣核形的脸上,一颤一颤的,怪吓人。她娘恨不得把精神的排场的后生直接拉后院来个拉郎配,却把新月臊得手里的刀子都拿不稳。
夜里娘俩躺一被窝说悄悄话,顾大婶揉搓着女儿凝脂似的后背,无限怜惜:“新月呀,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转眼你都成大姑娘了。一想着你要嫁人了,娘真是又高兴又难过。我娃长这模样,配个书生公子也配得过。可惜干了卖猪肉的营生,是爹娘拖累了你。”
新月枕着她娘比枕头小不了多少的的大肥胳膊,用力搂了搂她娘肥腻腻的腰身,只觉得她娘烫呼呼的气息怎么闻怎么好闻,带点汗味,却透着说不出的香甜。
“娘,我还小呢,嫁啥人呀。我就陪着你和我爹,哪都不去。”
“傻姑娘,又胡说。女人哪能不嫁人呢。你投胎到我们屠户家是亏了你,你闻不得猪肉味却天天和死猪打交道,这是煎熬。女人呀嫁人好比再投胎,娘给你寻个好的,做买卖,种庄稼都成,只要不是杀猪的,我娃就能畅畅快快在院子里吃饭喝茶。看我娃瘦的,真是买鞋的烂鞋帮,没肉的没肉尝。你这后半辈子说啥都不能再这样过了。”
新月被她娘说得动情,忍者眼泪笑着说:“娘,你说世上是不是真有报应?要不然我好好的咋就不能吃猪肉呢?咱家祖祖辈辈杀猪,到我这辈只能看不能吃,你说怪不怪?别人家里做的素面,哪怕放勺猪油我都闻得出来,可不就是老天爷不许我享口福?”
新月把脸埋在她娘怀里,自顾自说着话,顾大婶却在听到“报应”两字时变了脸色。她一身肥肉忍不住僵硬起来,隔着厚厚的铺盖只觉得硌得骨头疼。被窝里的热气也腾不热她越来越凉的后背,她听不见新月絮絮叨叨还在说些什么,心里只有滚雷般的两个字不停地碾过“报应,报应,报应......”
新月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绵长的呼吸。顾大婶僵硬着身子小心的把胳膊抽了出来,扭着身子痴痴地看着熟睡的女儿。
月光下肥胖的顾婶儿像一坨被随意甩在旷野上的牛粪,硕大的一坨摊在那里,看不出一点精气神;月光下熟睡的新月像一朵刚抽穗的剑兰,躺在炕上也透着一股生机,透着十分的动人。
顾婶儿看了许久许久,终于艰难的站了起来,蹒跚着往自己的屋里走去。那慢慢挪动的身影比白日里苍老了许多。
西屋里顾老头还没睡,赤着脚踩着祖上留下的桌面大的磨石磨着白日里他和新月用的几把刀。那磨石祖祖辈辈用下来生生磨出了一个弯弯的弧度,倒像是一弯新月嵌在了他家的地面上。
顾婶儿失魂落魄的从顾屠夫身后走到炕头,两个人都痴肥,擦身过的时候小小的屋子腾挪不开。顾婶儿不像往日一样小心避让,她直愣愣得走过去,把刚磨好的几把刀撞到地下,那刀弹跳了几下,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顾屠夫吓得把脚高高翘起,那锋利的刀子挨着皮肉就是个大口子,杀了半辈子猪的老太婆怎么这么不小心。顾屠夫弯腰时有点费力,长宽等高的身量让他轻易不愿意弯腰。一边从地下拾刀子,一边叨叨:“老太婆,你大半夜喝热猪油去了不成?迷迷糊糊的,刀子撞一地,也不怕伤了咱俩的老胳膊腿儿。”
刀都收拾好了不见老太婆出声,顾屠夫才觉得灯光下的老伴儿有些不对劲,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快有二十年不曾见过。他忙走过去摸了摸老婆子的额头,担忧道:“老太婆,你这是咋了?该不是吹了夜风着凉了吧?快躺下,我给你拔个火罐去去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