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察觉有人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时候,是高二了。
他坐倒数第二排,而我是中间位置。每次上课铃响过之后,他都慢悠悠的逛进教室,在老师狭隘的眼神中视若无睹的回到自己座位,然后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
在当时的年纪,这样的男生是很吸引人的。就是会有意无意便去看他。看的多了,心里也就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不敢说那是什么。
我是个内向性格的人,不擅长与人交际,所谓朋友,也就是前后左右几个同学而已。他就不一样,前呼后拥,成天热热闹闹的和人打成—片。我时常羡慕,觉得他这样活得很开朗,很阳光。我心底下是想成为这样的人,但毕竟相差太远,我只能隔岸观火。后来意识到,自己更多的是嫉妒。分不清是嫉妒他,还是嫉妒那些和他关系交好的人。
这也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年纪,眼前的人三三两两都有了伴侣,明着的,暗着的。我是个经久不坏的绝缘体,从未有女生跟我示好,也没谁要求或者从旁人处打听我的手机和微信。
因此我觉得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所以我期待可以等到一个也和别人不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这向来是我欣赏的态度。但我和曹操的区别是,他是不屑搭理别人,而我是别人懒得搭理。
他叫高进,和赌神一个名字。只是他笑起来并不像周润发,疯疯癫癫的,倒和周星驰有点相似。
我初三就认识他,当大家还是小不点的时候,高进就是有名的坏胚子。他是一根板凳腿从初中部打到高中部的传奇人物,学校里有点来头的人都要卖他三分面子。几乎每次通报都会念到他,但每次处分完他又相安无事,过不几天又弄出更大乱子。时间久了,这样开除不掉的毒瘤就成了学校一霸,到后来连老师都不敢惹他。
然而他跟我们这些埋头读书的学生从不装腔作势,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那时候小,有点什么也都压下去了。现在却不行了,那些原来被遗忘的东西示弱疯狂的吞噬着思考神经,上课时就连听到他在后面发出声音心里都会为之一颤。
虽然没人说过,但是我知道这种行为是极其可耻的。或许在当今社会能被得到谅解,但在当时,绝对不是骇人听闻四个字可以形容的。
感情这东西很奇妙,很多时候明知要温顺和平柔,可一旦遇到心中的人出现在面前,还是条件反射般的装腔作势。
于是高进格外怕我。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何在他面前正确表示,于是时常横冲直撞的对他进行攻击。好多次话到了喉头,比如看到他迟到了,本想温和的劝他一句“怎么这么晚啊,快进去吧”,到了嘴边,却成了厉声呵斥,“几点了?快进去!”高进大多不以为然,吊儿郎当无视我,倘若心情不好,则会瞪我一眼。
如果他瞪我一眼,我就会高兴许久。是那种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又无法摆在脸上的那种。像是得到了一个专属秘密,不需要分享也可以心甘情愿的开心。
体育课上他常和马可躲到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吸烟,这我当然不能管,不然太明显了,不成了怨妇般无理取闹了吗。但是又很想看,偏偏又没什么朋友可以陪我去那边走走。这样的想法纠缠了大半个学期,终于有天莫名其妙的自己就走过去了。
我是非常嫉妒和羡慕马可,因为整个学校看来,似乎只有马可才和高进是一类人。他们或者蹲在某个地方,或者倚着什么树干,夹着烟,肆无忌惮的说说笑笑,时不时抽上一口,天地间仿佛小了很多,那一带成了他们的独特领地。
所以我的介入,令他俩颇为忌惮。
高进被我弄的素来不和,眼神里充满敌意,却不说话,手里的烟不知是扔还不扔。倒是马可,乐滋滋的问我,“是不是要点名了?”
我说,“还没。”
马可翻高进的口袋,看的我心里很痒。一边翻一边问,“抽么?”
我想也没想,“抽。”
果然高进的眼里突然放光,我庆幸自己赌对了,这样在他看来,我们在“一类人”的概念上又近了许多。
马可递给我一根八喜,软包烟,被挤得皱皱折折的。高进拿火机给我点上,语气很兴奋,“你也吸烟?”
我不敢过肺,只是简单的抽了一口,但还是被呛到了。高进和马可不言语,等我说话,我调了下,说,“就是想试试,觉得男人吸烟很好看。”马可笑着说,“好看个屌,你要是没瘾最好别学这个。”高进则不表态,又恢复了那种被擅自闯入领地的戒备感。
抽了半支烟左右,马可和高进又兴高采烈的说起了某款游戏,津津有味的。我暗地记下了名字,打算回头在家也学着玩一下。
后来在玩的时候,虽然很多地方搞不清楚,但还是觉得是充满乐趣的。因为大多时候可以幻想,好像我们同时在网吧里一起玩耍。高进就坐我旁边,叼着烟大呼小叫。
从小学时,我父亲就命令我去竞选班长。说是竞选,其实他早就和班主任打了招呼,我只需在公众面前表达这一想法,就可以顺利当选。于是一路走来,我都活在即成的体制下面,我几岁时该做什么,十几岁时该做什么,都是规划好了的。我从没抗议过,因为这是规矩,但不表示我从不排斥。
后来我分析,高进之所以会突然闯进我的思维,大概是他的标新立异触动了我。那是一种我羡慕不来的生活,同样他父亲也做官,为何给予的空间会偏差这么多?
打架这种事情是想都没想过的。在我看来,人与人之间没有不可协调的事情,从没必要动手解决。高进就不同,他就像电影里的江湖人物,成天腥风血雨的打打杀杀。三天两头就有各种事件在学校乱传。这种事离我太遥远,远到就连想象都无法代入。
高二下学期几乎很少见到高进上课,他跟马可疯了似的跟学校作对,甚至课间操时刚点名通报他俩,一转眼两人又结伴打游戏去了。他俩家里底子都厚,有资本玩,我曾劝过他,甚至还被打了,但他一如既往死性不改。
有天晚自习时,听说东楼的李重带人去网吧堵高进了,胡乱的去了很多人。我思考了很漫长的十分钟,黑板上的时钟转的非常慢,几乎每跳一格,我后背都会多层汗。
当我第二次从高墙翻出来的时候,依然顾不得满身尘土,红着眼往他常去的网吧冲。
高进跟兔子似的,找了好几家也没见他,但并不安心,因为也没遇见李重的人。最后索性掉头去反方向找,跑了很远,肺都着火了,开始觉得脚步是沉得,到了后来都麻了,耳边的风声也越来越小,汗被锁在皮肤里,一触即发。
第二天听说李重他们根本没逮到高进,心里宽慰了许多。隔了好几天见他来上课的时候,竟异常的亲切。没办法说,又只好咽下。第二节课没上完他就趴着睡了,回身去看他也看不到,但心里非常踏实。
像是守得云开月明,高三时学校集体迁徒,把毕业生都弄到新校区封闭起来了。这大概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或许也是高进最苦恼的日子。他无法逃课,天天愁眉苦脸的出现在班级里,我俩虽无任何交集,但总有奇怪的满足感。
那段日子,天也晴,风也晴,尽管非典人心惶惶,却掩盖不住源自内心的欢乐。可是一旦心情愉悦,时光又会飞速流逝。在我看来我们搬来并没多久,高进就被家里安排去学画画了。
关于他的消息,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的在别人言谈里得知。高进本身就是个故事,因此才会有许多人喜欢说他讲他。而我呢,每每听到有人在谈论他,就好像母爱泛滥,心情好的不得了,竟然会有类似骄傲的错觉。
但是他走之后,更强大的体验还是失落。仅仅走了他一个人而已,我觉得就像整个班级都空了,只有我孤零零的上课听讲。那是难以言喻的失落,甚至比失恋还要蚀骨。
单恋还是暗恋,往往难逃此果。
天气变热后,高进的入取通知书把整个班级掀到了极点。东南大学,全国入取32个名额,高进考了26名。
那天我静静的坐在靠墙的桌边,觉得周围的吵杂离我很远。有一瞬间联想到是自己的通知书到了,亦或者是自己没有被东南入取。大喜大悲之间转换了很久,到后来一片清澈,微微有些耳鸣,心里却坚固了一个目标。
山东这边分数线高,所以我至今无法回想起当初是怎样拔高分数的。进东南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道坎的事情,简直是一层楼。而那一层楼,有无数个台阶。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段时间常背书背到想吐,真的,那种临界点,好像再多看一个字进去就要吐出来了。每天睡觉的时间都在递减,脑子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满是书本,另一部分是在一个树木浓郁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城市和校园,有着南方湿漉的空气,高进因为懒得起床而拜托我去给他打饭,我怡然自得的在路上走,手里拎着他爱吃或不爱吃的东西,心想着等下见到他,不要凶他,要对他温和一点。
接下来的记忆失去了很多,每天日复一日的耗损了太多细胞。当我回想过来,已是发榜日。
那天我托了很多人,一遍又一遍的装作旁敲侧击,问高进有没有入取,高进有没有入取。第一个答案我压根没往心里去,第二个答案我以为他弄错了,第三个第四个我的心情开始慢慢下降,后来渐渐坠落。
我家人则上火似的一直打听我的情况,我这才意识到我还不曾了解自己是否中榜。于是我拼命祈祷落榜吧,落榜吧,让我和高进都复读一年,让我们重新来过。
暑期一来,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同学都蒸发了。家人给我操办了庆功宴,我在席间拼命喝酒,家里当我高兴,也不阻拦。但我仅仅推动记忆几个小时,当我再醒来,失之交臂的复杂的情绪更加锋利,几乎整夜整夜割的我无法睡眠。
也失去了可以听到高进消息的人,我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有天听人说高进常出没一个烧烤摊,便想去试试运气,结果真就碰上了不省人事的高进。我不太会表达,因此惹的他朋友不友善。后来高进突然醒过点来,呼啦一下把他们推开,很用力,也很謓的骂,“操,这是我们班长,你们揍他干嘛!”
回家的路上,高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声嚷嚷,要打这个要揍那个。有几个真要揍他的,我就跟人解释,“对不起,这我弟弟,喝多了,您别怪着。”那些人也就走了,走的时候看我眼神怪的很,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也就哭了,只是我不敢出声,高进离我那么近,我还是不敢出声。
很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到了大二,有女生约我去操场。我想了很久,眼前都是高进的模样。我想我并不执着高进,只是我不想随随便便再妥协一种墨守成规的道路。我不喜欢和他们一样。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
到最后我也没去见那女孩,不久风言风语也就传出来了。是啊,这是个青春躁动的年纪,如果与大多数人背道而驰,必定会有人站在高处对你加以谴责。
说就说吧,该失去的都失去了,不差这一星半点儿。
毕业前准备去韩国读研,一直以来也没谈过恋爱,所以到了如今已不再做他想。心里有时候很空,有时候很堵,谁也进不来,里面关着一个人,他也出不去。
一直也没再见过高进,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他长成了什么样子。很丢脸的有天做梦梦到他,在那间离学校很远的网吧楼下我遇到他,吹着唯一专属于我俩的那场夏夜晚风,高进抱着个孩子,很有当爹的样儿,眉宇间还有年少时的神情,只是言谈举止却是另外一人。
后来那小孩哭了,高进要用手去抹,我就制止他,从自己口袋拿了纸巾去擦。那孩子就笑了。我抬头,跟高进四目相对。一句话在梦中也异常清晰。我记得我很想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是我讲出来的却是,“这孩子好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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