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故土和青春的你,第一次回到故园。
你步履犹疑,心因压抑而狂跳。庭院深深,落叶满阶。那暗牖蛛网、空梁燕泥,都在诉说,你,已经走了好久了。
推开一扇门,仿佛推开一段尘封的岁月。昔日的阳光透过记忆,突然明亮的照射。还是那个房间。昔日雕花的家具和往日生活温馨的气息,一下扑面而来,让你一步踏回了昨天。昨天,你如阳光般明亮。想到昨天,你就想到那绮窗前,一株玉兰,静静地绽放,想到花下沉思的少女,想到那幸福的凝望,寂寞的怀想。过去的日子,金黄,阳光从所有的窗户射进来,在房间里照出竖琴般的光线。
……
写着以上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沉浸在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里。那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曲子。坚定与动摇,希望与绝望,压迫与抗争,激情的火焰与柔情的迷雾,往昔的阳光,甜美的旧梦,沉迷,挣扎,苦难,心痛,愤怒.,冲锋,胜利,狂欢……
意象纷纭,像一部英雄的史诗。牢牢地抓住我,一次又一次,让我在倾听中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诉说。
在生活的烦乱与喧嚣中,我们有时离音乐很远,离自己很远,但是实际上,我们与自己咫尺之隔。只须按下一个小小的按钮,那里面藏着维也纳鸟语花香的森林,那群裾翩翩的旋转里,有明亮而慵懒的阳光,回到自然,一个普通的春日就是生命的盛典。那里也藏有肖邦的夜晚,静谧而思绪纷飞。一扇不眠的窗,一页散发着墨香的信笺,一段晚风中的散步,一声悄悄飘落的的叹息……还有贝多芬写给爱丽丝的清澈早晨,阳光丁冬作响,把你的心敲得明亮。
我喜欢听交响乐,音量开到极大。恢宏的管乐声充塞耳畔,会让我想到至大至刚、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气,被这气包围、激荡、震撼,仿佛我也在这天地间歌啸。满园的白杨庄严肃立,似凝神谛听,也似潇潇歌唱。当管弦合奏中加入这白杨的合唱,一种跨越天地的壮阔感令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也喜欢许多写音乐的句子。比如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单是那“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就华美至极。他故意把那张琴写作“吴丝蜀桐”,丝的洁白、光润,桐的清俊、疏朗便赋予了一张琴优雅与精致。一下子就把这张琴写成了钟灵毓秀的天地精华。这张琴摆在寥廓的秋天,蓝天白云下,金风爽飒中,这本来就是一场面对天地的壮美演奏。听众是空山、流云,是肃然神凝的天地万物。比之于白居易的“琵琶独奏会”,这场音乐更加肃穆、庄严,也一定更加需要知音。也喜欢看音乐会,看铜管那耀眼的金黄,黑管那肃穆的黑亮,看大提琴那精致细密的木质,喜欢那庄严与精致,喜欢那盛典般的隆重,生活一下子就有了一种被照亮的感觉。心灵需要这样的时刻去点亮。当人们一身正装,神情严肃地走进音乐会场,就是为了参加一场心灵的盛会。
但是最壮美的音乐会莫过于庄子的“天籁之声”。音乐会中的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沉溺其中完全忘掉了自我。他在世人眼中“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心却随着大自然的韵律澎湃、起伏。请听他耳中的风声。乐器是山陵上陡峭峥嵘的各种去处,是百围大树上各种各样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舂米的臼窝,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池。它们吐纳着大地深沉的呼吸,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流水声,像迅疾的箭镞声,像大声的呵叱声,像细细的叹息声,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荡,像鸟儿鸣叫叽喳,时而清风徐徐,如柔美的和声,时而长风呼呼,是磅礴的交响……这是风吗?这是庄子与天地同,与万物化的一颗自由的心。岂止是风的音乐会,庄子说万物自由自在地发出的各种声音都是天籁,那他也一定听到过春天的雨、夏天的露、秋天的霜、冬天的雪,落在柳丝上、荷叶上、秋草上,湖面上、岩石上;听到过泉水涓滴汇集,河流滔滔向前,大海汹涌澎湃。那是自然生生不息的脉搏;他也一定听到过胚芽啄壳时羞怯的敲击声,小苗长高时兴奋的号子声;花儿开放时各种颜色那风铃般的笑声,果实长大时汁水涌动的涨潮声……那是生命的惊喜与欢乐,豪迈与自信。
在这样的音响中,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宁静下来,融化开来,融化到遥远的风和日丽、雨雪风霜中,融化到神秘的时空里,融化到彼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