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单位的公交车上,一个老太太买菜的小推车从小美的脚面上轧过去,她心想老人眼神不好,没关系。谁成想老太太嘟囔道,“现在的年轻人,非要这个时间点挤公交,站在过道里可真碍事儿。”那个瞬间小美不只是崩溃的。她特别想提醒一下这位阿姨,“难道您忘了座位是我让给您的吗?”看着眼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倏地眼泪就出来了,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儿。
小时候小美家住在一个老式的两层家属大院里,院子里住了五户人家,包括奶奶家和小美家。奶奶住后院,小美家住前院。之所以分这么清楚,当然是她奶奶要求的。于小美而言,前院充满着童年的蝉鸣和鸟叫以及小伙伴带来的美好,后院承载着的是那数不清的咒骂和害怕。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她姑姑来看奶奶,所以小美妈妈特意做好了两家的饭,让小美把奶奶和姑姑的饭菜送到了奶奶的屋子。小美回到厨房,和妈妈一起吃饭,爸爸则去了奶奶的屋里跟她们一起吃。因为妈妈当天答应吃完饭带小美去商场,所以兴奋的她一直在叽里呱啦地跟妈妈说想要的零食。突然听到,后院传来剧烈的争吵。一阵阵刺耳的叫骂声,愈演愈烈。小美跟妈妈说,“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于是她们从厨房出来,就看到奶奶趾高气扬地站在房门最高的台阶上,用手指着爸爸骂。姑姑则漠然地站在比奶奶低一级的台阶上,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小美至今难忘。
妈妈见状,急忙跑过去劝,询问邻居的阿姨发生了什么。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听清楚那些看热闹的邻居说明原因,她奶奶就已经把手指向了小美妈妈,大骂“你这个骚货…..”。是的,就是这个词语,接下来还有一串类似“阴道”等更难听更污秽的词,小美想到就头皮发麻。
这位奶奶可以说是典型的市侩小市民,虚伪且嫌贫爱富,骂人的词汇丰富到让你震惊。而小美的妈妈是完全不会说一句脏话的,她哭着就跑回家去了。直到小美妈妈的背影消失,奶奶的咒骂声也没有结束,她仿佛穷尽了自己毕生在街头所学的污言秽语。小美爸爸叫奶奶住口,把饭碗摔碎在了奶奶门前的台阶上。但是这位奶奶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她始终在大喊:“不要脸的女人联合我儿子欺负六十多岁的我”。她骂到所有围观群众都各自离开才停歇。
小美看到这种场景,哭了很久。她特别想告诉奶奶,“当时明明是你和姑姑嫌菜有点辣,还说是妈妈故意不想让你们吃。并且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以后,爸爸忍不住脾气爆发的。”然后,就有了刚才的一幕。全程,妈妈连旁观者都不是,却生生被推进了漩涡。
那一年,奶奶62岁,妈妈28岁,小美6岁。
从那刻起,小美就特别想疏远奶奶和姑姑,这种想法延续了很久。在那以后,因为同处一个院子的原因,奶奶依然不断找理由辱骂妈妈,就像魔咒,逃也逃不掉。
十年后,她们搬家了。终于没有了噩梦一般的后院,再也不用承受奶奶的喋喋不休。搬家应该是小美那十六年人生中最期待的一件事,妈妈整个人也明显轻松了很多。可好景不长,听别人说,奶奶又在到处说妈妈的不是。她说小美妈妈没良心,不让小美去院子里看她。但事实却是,小美自己不想去看奶奶的。她妈妈不止一次地说,“去看看奶奶吧”。但是她就是不愿意去啊,她反问:“为什么要去看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难道让我去听她骂你吗?”
其实,对于很多人而言,童年时给的疤痕,真的会留一辈子。某个可怕的画面,印在脑子里,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记得。
日子越来越长,记忆越来越远,奶奶越来越老。
奶奶七十岁以后,因为她爸妈考虑到生活不便,就又跟她们一家住在了一起。那个时候的奶奶,有点像小孩子,比以前可爱了很多。总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需要小美不断提醒她。但是,七十多岁的她却依然热衷于给妈妈编排莫须有的罪名,这就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比如时不时地说妈妈偷了她的眼镜、偷了她的钱等等,她把这些瞎话说给姑姑们听,说给街坊邻居们听,说给小美听。小美妈妈听了很是委屈,但她从不向外人主动提起那些难堪的往事,因为觉得丢人。小美有时会赌气“能不能让奶奶一个人去住?”妈妈却安慰说“奶奶老了,就原谅她吧。”
小美22岁那年,夏天很长很热,比以往都要漫长。大学毕业的小美没有回家,开始在外面到处投简历找工作,忙到天昏地暗。她不知道奶奶又开始胡编瞎话,竟然说她妈妈出去偷人。理由是,她看见小美妈妈涂了口红出门。她把自己编造的故事,绘声绘色地逢人就说,尤其说给小美姑姑听的时候,更是手舞足蹈,她们一起哈哈大笑。这对于那传统到骨子里的小美妈妈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终于在某一天,她吃了安眠药,走了,悄无声息。
当小美在电话里听爸爸颤抖的声音说完事情经过的时候。怒火迅速窜至头顶,烧透了每一根神经。她怒吼着呵斥爸爸是一个没用的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怒吼的背后,是无边的悔恨。因为那支像口红的唇膏,是小美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给妈妈买的。
印象里妈妈的嘴唇总是干裂的,所以在妈妈46岁生日的时候,小美给妈妈买了一支唇膏。收到唇膏的那天,妈妈说小美乱花钱,就感觉这种东西离她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小美在手机里跟妈妈视频里,强迫她涂上了唇膏。妈妈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准备去外婆家。她打趣说,“妈妈的嘴唇终于不那么干了”。妈妈笑了,记忆中的妈妈始终都是那么爱笑。谁知,那竟是最后一次见妈妈。
黑色的连衣裙,微笑着的妈妈,多么美好的场景啊。然而这一切在奶奶眼里,却成了那般龌龊的模样。
从此,小美便恨上了那个家,那个有奶奶和姑姑的家。小美始终觉得是她们二十多年的折磨,活活杀死了那个不善言辞的妈妈。
前不久奶奶死了,小美没有落一滴眼泪。二十多年了,她早就能够分辨得清谁才是最大的恶人。
她始终忘不掉妈妈跟她说的话:女人啊,一定要嫁一个足够重视你的人家。无关权力,无关金钱。在这个家里,你不是仆人,是主人。在这个家里,你不被支配,也不去支配。你们平等地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小美妈妈一辈子试图用自己的隐忍去换一个其乐融融的家,但她不知道有些活着的人,便如同死人是没有两样的。
坏人啊,你们总是冤枉最不会狡辩的老实人。那么,请问你们的良心真的从没有一丝的愧疚吗?
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样,有些人糊里糊涂走完一生,有些人精打细算走完一生,有些人把苛责别人当本领,有些人把宽容别人当本分。也许妈妈二十岁就懂的关于包容和原谅的道理,奶奶至死也没明白。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要不是人情世故要求我们必须维持这样的伦理关系,这两者之间本就没有交集,更没有冲突。
现如今,小美早已不去谴责已然去世的奶奶,只是无比心疼委曲求全了二十多年的妈妈。
她总说,妈妈的伟大,天地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