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看完《小姨多鹤》,为严歌苓笔下的波折起伏的男女们一咏三叹,最终在结尾处爆发式地泪流满面。
严歌苓炉火纯青的笔力,让我爱上她笔下一个个鲜活生动的灵魂。
她太会说故事了。这是一部人性的颂歌,也是一部畸形三角恋的故事,更是一部有关两个女人的史诗。她用一种慈悲和怜爱,去把隐藏在冷酷的历史背后有血有肉的人,生灵活现地呈现在大众的视野。
故事正是从一九四五年的秋天日本战败后开始。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东三省的百姓挥舞着锄头、镰刀,龇牙咧嘴地冲向日本人,正如一九三一年的秋天,挥舞着冰冷刺刀的日本人,张牙舞爪地冲向东三省的中国人。
竹内多鹤,一个在逃亡中被麻袋捆着论斤卖给张家二孩的十六岁少女,温顺贤惠、质朴蒙昧,骨子里带有日本民族的刚烈;
小环,一个土匪窝里的金娇女,因为战乱导致流产而无法生育,泼辣凶悍,却又深明大义,骨子里藏着中国民族的智慧。
两个性格差异迥异的女子,命运般地连接在一起,一家六口“凑合”地过了大半辈子。
01 多鹤的坚韧
“竹内多鹤,十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人鼻头一酸。因为张家媳妇无法生育,多鹤被卖给东北火车站站长张家二儿子,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大大的麻袋里,捆住小小的身躯。二孩张俭顶着风雪,把麻袋一提,在全村人哄笑的围观中,把多鹤带回了家。
她的不幸,是一个时代的不幸。目睹代浪村的覆灭,至亲的死亡,自己作为生育工具被张家救下,与无法生育的正妻小环共侍一夫,妻不成妻,妾难为妾。封建与新时代的碰撞,所有的隐晦和绝望,都在这个日本女子身上历经。
她本可以逃掉的,却因为有了身孕折返。
在张家多年,多鹤一直思念着回不去的代浪村。她为张家生下三个孩子,和他们在张家人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用着故乡的语言对话,隐秘地建立起她心里的代浪村,樱花树。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子女,一条条产道是她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孩子们却不能认她为母亲,只能叫她“小姨”。
而当身上仅有五块钱的多鹤,被张俭抛弃在路边时,想着她生下的三个代浪村村民要和她天人永隔,她衣衫褴褛的,在一幢幢红白房子间穿梭,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寻回了家,发了疯般地找到两个孩子,给她们哺乳。
当她干瘪的乳房不再能提供给孩子养分,她又发了疯般地扑打张俭,恨他切断了她和代浪村的所有关联。
她把爱给了和她共育了三个子女的张俭,用着奇怪的口音叫他“二河”。在她原以为他能回应她炽烈勇猛的爱时,又被这个男人狠狠地抛弃在了她不熟悉的地方,让她含着血恨,凭着不死的毅力找了回来。她太渴望得到这个中国男人的爱,渴望这块生养张俭的国度接纳她。因为不加取舍地爱上张俭,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摧毁了。
这是一个多么纯净坚强的少女,一个多么苍白无力的人生。
她也曾被小彭狼狈地为她撑起一片“遮羞”的衣而感动,为张俭和小环在阳台里谈笑的背影而心痛,为在矿厂融不进嬉戏笑闹的女工家属群中而失落。
任劳任怨的多鹤,永远是撅着屁股把水泥地板擦的发蓝,把衣服掺上含着米浆香气的花露水,把衣服褶痕熨烫得如刀切一般。她用自己骨子里的坚韧、精致,把这个三十平米破落的家,收拾得恰到好处。
严歌苓或许太怜悯多鹤的凄苦,在她凄凉的一生里,给了她一个极有温度的晚年。
年轻时被多鹤救下的女孩久美成了田中首相的护士,接多鹤回日本,安度晚年。多鹤把身患骨髓癌的张俭接到日本,陪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在生命的故土,和最爱的人,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刻,或许这是严歌苓的慈悲,也人性的慈悲。
02 小环的慈悲
对比蒙昧温顺的多鹤,我原以为小环是故事中的大反派,没料到对她的感情,从最初的反感,成了最后心碎的疼惜。
张家正妻朱小环,弱柳扶风,风情绰约。
她从朱家屯的娘家走来,骂骂咧咧地出场,怪罪那个长着骆驼般眼睛的丈夫张俭,吭哧地数落他背着她带了个女人回家。一面说着不跟张俭回去,一面干净利落地收拾好包袱。这般恰到好处的胡闹和收场,消弭了张朱两家的尴尬,保证了生活的安宁。
小环身上有太多的缺陷,抽烟、无子、懒惰、聒噪,在那样一个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时代,她宛如一个最让人瞧不上的农村女人。可偏偏这个女人,用最伟大的包容,去撑起张家六口漂泊困窘的后半生。
小环是战争的牺牲品,为逃离日本鬼子的追杀,身怀六甲的她骑着老牛逃跑,从牛背上摔下流产,从此再也不能生育。当医生问家人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只有二孩张俭,拗着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保大人”。就是这么一句“保大人”,让小环死心塌地地爱上这个男人一辈子。
小环爱张俭,身为正妻的她,原本可以拒绝另外一个女人和她共侍一夫。表面泼辣凶悍地打骂着丈夫,嫌弃着多鹤,内心却比任何人都澄明大度,默许着他们为张家开枝散叶。
明知自己不能生育,就叫丈夫张俭不要在自己这块枯瘠的土地上施肥;三人同一个炕上入睡,在张俭和多鹤翻云覆雨之际,也只是背对着在被窝里,叫他俩小声点不要吵醒自己。她放心地把自己的丈夫交给多鹤,只因理解心爱的丈夫只是为了生孩子才和多鹤一起。
可是小环算错了,张俭爱上多鹤,偷情两年被告发。她还是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面前,为他解围,向告发他们的人解释自己就是和张俭在电影院里幽会,那极度自然的坦荡,让事情不了了之。
小环不是铁人,隐藏起的心碎,在张俭一人面前,土崩瓦解。
她哭了,如开春的山野解冻。
小环这样一个有着“屠夫血性”的女人,在得知多鹤凄惨的身世之后,竟哭得泣不成声。她用自己慈悲的胸怀,让这个孤独的日本女孩多鹤,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要做一个“好样的日本人”的壮烈愿景。
在山上为多鹤接生,看到多鹤疼痛到扭曲的面孔,小环呜呜地哭泣;在多鹤被张俭抛弃的时候,她骂骂咧咧地数落张俭的不堪,又为满身泥泞的多鹤用丝瓜藤擦洗污垢的身体;在小石趁乱偷摸多鹤的时候,她及时出现在楼梯口,嬉笑怒骂地怼了他一番,拉走多鹤保全她的清白;在张俭被关押的日子里,怕多鹤想不开,她捎着多鹤一起在楼下做起了裁缝……
越读到后面,越觉得小环的伟大和慈悲,拯救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家庭,拯救了张俭的前程,更是拯救了多鹤的生命。
其实小环有什么错?只是因为一场意外而不能再生育,就要开始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的爱。她用超乎常人的气度,用她慈悲的胸怀,去呵护这个原本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异国女孩,保全多鹤的一生。
小环爱孩子,成了三个孩子的“妈”。把丫头抱在怀里那一刻,原本抵触的情绪,顿时就融化了。三个孩子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她却早已视他们为己出。
为了孩子多吃一点长身体,她紧巴着胃度日;丫头能去空军学校当飞行员了,她就满心欢喜地跑到家家户户骄傲地炫耀她家丫头是多么的威风;孩子出事受人奚落了,她第一个冲上前如悍妇般地对那些人破口大骂,护犊般为三个孩子筑起坚固的堡垒。小环对三个孩子的爱,正如他人所言:“她用自己的刀子嘴,为孩子筑起最好的防护,她也用自己的豆腐心,给了孩子比正常家庭多一倍的母爱。”
小环是个能把苦日子过成歌的女人,她的一生,最爱把“凑合”挂在嘴边,凡事不到绝处,就凑合着过吧。她吵吵闹闹的大半生里,全是为了家里的人。没有想到的是,热热闹闹的朱小环,却成了最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丈夫张俭随多鹤去了日本,两个孩子也去日本发展,最憨厚的二孩远在他乡,结婚生子。陪伴她的,只有当年被她从四楼踢下的老狗黑子。
到了最后,小环还是用她最大的博爱和慈悲,去原谅张俭想把她接到日本,来平衡两个女人关系这异想天开的设想。她也只是看着他从日本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对黑子笑着说:“咱心领了,啊?”
03 动荡与平凡
故事就在黑子的微笑中到达尾声,两个女人的故事却似乎还没有结束。
多鹤和小环,任动荡年月里一波又一波巨浪的冲击,仍摧不毁两个女人的坚韧与慈悲。
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