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奶
罗永恒
奶奶离开二十多年了,时不时迈着小脚,有时走进我的梦,有时甚至浮现在我眼前……
上世纪我出生在江西赣南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刚出生时母亲在村完小担任代课老师,没那么多精力抚育我,母亲除了喂奶,一把屎一把尿,抱着,哄着,带睡,都是奶奶。直到初中毕业考入师范外出求学,我才从奶奶房里搬出。
奶奶是个典型的旧社会女人,缠着小脚,没进过一天学堂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大概因为母亲是教师吧,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在偏僻的小山村,我能读到的书除了课本也就一些连环画小人书之类。夜晚,在一盏不太明亮的煤油灯下,我聚精会神翻看着想方设法从村里村外弄来的小人书,奶奶靠在床上笑眯眯地默默看着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她骄傲地逢人便说,昨晚我大孙子又看了一夜书,长大了一定蛮有出息。
一天晚上,斜靠在床上的奶奶突然呼哧呼哧地不停咳嗽。放下小人书帮奶奶捶背时感觉她发热,摸摸额头烧得烫手。慌忙去叫赤脚医生。奶奶有气无力说,别叫,打手电上楼把瓦罐里贮藏得雪水拿下来喝喝就行。我执意要叫医生,奶奶急促地说,听话,奶奶命贱,喝雪水就行(ps:南方难得下雪,下雪了就把雪收集,让它融化成水。),省下钱可以多买煤油供你读书呢。想着自己浪费煤油看连环画,惭愧地拿起了书本。从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每册里面的所有课文不论长短我都倒背如流。
师范毕业分到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山村小学。每到夜晚只有我一个离家几十里的公办教师在煤油灯下孤守校园。想着自己十多年寒窗苦读又回到山村,在师范就在报刊公开发表文章的我很感觉自己怀才不遇。九十年代初全国兴起进疆热,热血沸腾的我准备去新疆大展宏图建功立业。暑假一放留下一封家书偷偷独自北上。坐长途汽车到了省会南昌下大雨,不小心淋成重感冒,坐火车北上时头晕发烧浑身软绵绵的。车到新乡列车员看到我直冒虚汗脸比纸白,问明情况后劝阻我从郑州下车无奈返回。在南昌长途汽车站买好回家的票看见对面有家著名的“滕王阁”糕点店,进去精心挑选了一盒绿豆糕。
回到县城后不好意思回家,一直在同学家里游荡。一天早上,感觉绿豆糕有点变质了,硬着头皮赶回家。奶奶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绿豆糕,说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看着奶奶满面的皱纹笑成一朵灿烂的花,悔恨自己怎么可以为了什么虚渺事业离她远去。流着泪说再也不想也不会离开奶奶了,她笑眯眯地说,翅膀硬了就要越飞越远,一辈子没过州下县的奶奶指望孙儿越来越出息跟着去城里开开眼呢。我暗暗下定决心,努力早日把奶奶带进城。
几年后一个初春,时时在报刊发表文章的我破格从乡下学校选调到市教委办公室。进城了,全家人赶紧东挪西借筹钱买地建房。年底自己搭好临时水电,把毛坯粗糙粉刷,回山村接奶奶进城。
到城里帮奶奶放置东西时,奇怪奶奶怎么把那只陈旧不堪的搪瓷茶缸带来了。奶奶说,老家养鸡养鸭,随口吐痰可以,城里不能这样呀,人老又痰多,带在身边随时装痰。上街逛逛,公园坐坐,奶奶拄杖头上总挂着它。我平日随地吐痰的恶习,一下子改了。
大年三十吃完团圆饭,奶奶拉着我到房里悄悄说,水林(我老家的乳名),从山村出来时奶奶就一路悄悄记住进城的路,现在不用担心找不到你在县城的新家了。我说难怪一路上大家看你坐的疲惫却怎么劝都不肯休息,原来在认路。可是奶奶,你认路干嘛呢,我随时都会接你呀。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元宵节一过农历正月十六早上,奶奶就吵着父亲送她回山村老家了。三天后的农历正月十九上午九点左右,正在离县城百里之外的山区乡检查开学工作的我接到噩耗,说奶奶回去后就病倒了,现在只有出气没进气,速赶回老家。我一听呆了,清醒过来不顾天寒地冻请学校领导马上安排人骑摩托送我。雨雪天寒风刺骨,路面结冰打滑,我却拼命催促快点快点。在一个急转弯处,控制不住的摩托车把我们摔了下去。
一个多小时后,另外一个乡镇派来的老师载着浑身是伤的我继续赶路。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冻得伤痛都没一点感觉的我终于回到老家。
跌跌撞撞冲进家门,泪流满面的母亲说,你奶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就是要等到再看你一眼,快去告诉她你回来了。
我扑在奶奶身上,拉起她冰冷的手,哭喊着奶奶奶奶,只见奶奶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很满足又无限留恋地看着我。不久,听到她喉咙里“嗝噔”一声,我拉着的手垂了下去。
2002年以后,我离开小城机关,去省城,上北京,下深圳。无论到哪里,小脚蹒跚的奶奶总拄着杖千山万水赶到梦里摸摸我,看看我。
在深圳的一个傍晚,我坐在地王大厦的门口呆呆看着深南大道的车水马龙,突然,依稀看见对面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脚老太太活脱脱像奶奶,焦急等待绿灯亮起冲到对面,尾随着老奶奶走进红荔路,进了一个小区,茫然若失。在深圳的后面3个多月里,我分别在一早一晚去了3次那个小区门口。
现在我时时西装革履地行走在一些城市,出入于星级大酒店,喝着咖啡,吃着大餐,努力做个谦谦君子,举手投足间往往不经意展现出奶奶的影子。
前年冬天,我和五六个兄弟从长沙五一广场的一间珠宝店出来,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举着一块写着“父亲白血病晚期急需帮助”的牌子跪着求助,我赶紧掏出钱包。钟兄弟一把拉住我,小心地说,骗子哦。我说奶奶从小告诉我,人没碰到天大的事不会随便下跪。再说,我们也不能不知事实就判断她是骗子,何况奶奶还告诉我行善其实是为自己积德,不要认为是在施舍,更不能去想什么回报哦。
从小到大读了十几年书,风风雨雨也在社会上闯荡二十余年,深深知道,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奶奶才是我一生影响最大最合格最好的老师。她和成千上万普普通通的农民一样,一辈子虽然困在深山荒野,却恪守祖训和家族传承,言传身教从小教育我们:粒粒粮食滴滴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羊有跪奶鸦会反哺;受人一尺报以一丈......他们用一生纯朴的言行,完善人格、道德、礼仪、修养、良心。这些,正是当今社会我们这些所谓现代人最缺失的人性的仁善,生命的敬畏,生活的热爱,万物的尊重,内心的谦逊。
写着这些文字时,泪眼依稀。朦胧中,又见奶奶拄着杖,佝着背,含着笑,远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