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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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花瓣网(侵删)

院子里用泥巴筑起的高墙经连两日的暴雨泥质更加松软,墙体上的那条裂缝又宽了几公分,像一条丑陋的疤痕在墙面上蜿蜒开来,空荡荡地,春天的风就从那里钻进来,迎面吹得水生本就干裂的皮肤发疼。国民拖着快要枯死的樟树从外头钻进来,身后被甩出了长长的印记。他苟着背脊坐在屋檐下,拿来了锯子和皮尺,又吆喝着水生给送来一支铅笔。水生从印着精美图案的笔盒里掏出一小支铅笔头,又仔细地给盖上,才站起身来。

“我想念初中。”没有剪利索的碎发贴在水生的额角,他别扭地站在国民的跟前,到嘴边的道歉又被吞下肚去。紧接着他们在过分安静中继续沉默,除了院子里栽种的那株枇杷树在风的作力下娑娑作响。这声响刮过他们的耳畔,又回旋到中间,仿佛淌出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河流。国民头也没抬起,接过了他递到跟前的铅笔头别在耳后,又拉出了卷尺,递给了水生。

“这墙一米来高吧,我瞧它有些斜了,快倒了。”国民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微不可查,眼睛里流出了乏怠。水生听闻,拉出了约一米的长度,卷尺上的刻度变得模糊,他眨巴了眼睛,泪水掉落下去,很快不见了。他抬起左腿,踩在那看得并不真切的树干上。他穿着一双起球的长袜,却套着一双草鞋,平日里他自然舍不得穿放在角落里的那双运动鞋。草鞋是国民用稻草给他编织的一双新鞋,换鞋前的那双已经磨得见底了,常有粗粝的石子咯得脚底发疼。水生伸出手去,拾起了国民脚边的锯子。

“我要念初中。”他又重复一遍,强调的是“要”,不是“想”。他的双手在累积的年月里,粗活重活一样没落下,早已长了老茧,掌心握成拳,紧紧地抓着锯子的一端。

使了力将锯子推出去,锋利的齿轮陷落,齿下的树干被豁开一道口子。推出去,推出去了阿妈,就在这个屋门口。她紧抱着他,又用力地推开他,恶狠狠地说,以后就当你妈死了。她全身都在发抖,却是头也不回背起了落在地上的半袋蛇皮袋,里面装着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全部行囊。水生跌撞着跑到屋子里,呜哇呜哇地哭闹着,他摇着国民的手臂,嘴里含含糊糊说不清话,只听见他在喊妈妈。国民的瞳孔瞪得大,本就凹陷的双眼晕上了怒气,青灰色的眼皮抬起像要将水生掀到万里远的蛮荒之地去。他将水生甩开,拽着他的胳膊拖到了屋门口,拔高了音量喊,你要她就跟她去!水生显然被喝住了,时间仿佛在那么短暂的几秒里随着国民的忘记呼吸而凝滞,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光着脚丫子便跑了出去。他跑过屋门前的泥泞的路,踩过水洼,在她的身后又哭又喊。天色就要暗了,天边的云涌动着霞光,风掀起他的衣角,水生没有寻见妈妈。

锯子再收回来,她又回来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放牛的阿伯看见他,像往常一样招呼着他,水生啊,放学啦!他答说,今天劳动课放得早咧!他的步子跨得大,挥挥手转头便不见了人影,海子哥也摇着尾巴,呼哧呼哧地跟在他的身后,从晨曦走到日落,从春天又走到冬天,路程来回能算上八九年。海子哥也已经老了。

其实回家的路程不算太远,走上近二十分钟,穿过山林,远远地看见那座废弃的破庙,再路过一片水田,就能见着那座矮小的围墙和高出围墙的那株枇杷树了。那是阿妈还在的时候,在围墙的东南角方向种下的枇杷树。枇杷树在秋天开花,甚至在寒霜里也迟迟不见它凋落。等它长出果子的时候,等它高出围墙的时候,等水生长大的时候,国民说要把这株枇杷树给砍了。日光最烈的正午,水生气鼓鼓地叉腰守在树下,不让国民靠近它分毫。枇杷树的树荫遮了大半,留下了光斑在他的身上跳跃。他听见蝉在鸣叫,蝉声回荡了水生好多个夏天。他从没有问过国民她去哪了,甚至只记得她模糊的轮廓,朴实能干的农村妇女,和那些婶儿并没有什么区别。

水生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那座围墙和枇杷树,发现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他嗅出了不对劲。如果天边还含着亮光,暮色尚未完全落下,屋子里便也是一片漆黑,直到夜色将它完全吞没,国民才会把拉下灯闸。他狐疑地跟上前去,围墙之间的那扇木门,缺了一只脚,被海子哥撞开。光阴或许从未流走,就好像孩提时在外淘气完回家,他皮实似的撞开门,就看见她站在灶台前,时不时地蹲下身子看看炉子里的火苗,又站起身来挥动着手上的锅铲。

“水生,你……放学啦?”如过往的每个平常的日子一般,她招呼着他。他曾被她丢弃,她却往东南西北去了,他们之间隔着八九年的岁月,岁月的风声从他们的中间呼啸而过。中间的那些年一寸一寸地被冰冻起来,像钢筋一样,架起了这头的她和那头的他,仿佛从来没有缺失过。远方飘来的云探了探脑袋又乘着风溜走,它对人间的戏码不太在意,好的或坏的都在时间的缝隙里游离,一不小心就掉落到亿万光年前的尘埃尾迹里去。

他的心底长了一座火山,心绪在短时间内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继而涌现喷发,忽而迎面撞击,让他站不稳当。水生抓着书包的肩带,黑黢黢的脸上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像一幅凌乱的画。意思是说,他的眉毛向中间拢起,嘴巴紧紧抿着,眼睛里却被透出隐隐流动的喜悦。而在下一秒,他就把这份情绪给收敛起来,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垂下头去点了点头。海子哥撒开了腿,离着她有一定的距离,试探性地,不停地吠叫。国民从屋子里出来,抓起立在门外的扫帚就往海子哥身上丢,倒是瞧出了气急败坏。它的气焰恹下去。

女人无言地看着水生,直到他低着头一步跨上了高出院子近五十公分高的台阶,“砰”地关上了门,方才大梦初醒似的,发现自己的双手紧张地绞着身上的大衣。她忙松开了手,继续挥起铲子,身子微微拱起,离灶台边足有一掌的距离。姿势有些滑稽,因为她没有找见围裙。

厨房的占地面积不大,连着屋子,用板子给隔开。屋子也不大,内外用粗布帘子一拉,国民睡外间,水生睡里间。陈设更是简单,床尾列着一排柜子,柜子只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其它便是水生当下这个季节的衣服,和零零散散的书本,其中属一本新华词典最厚实,也最是崭新。靠床的墙壁层层叠叠地贴满了大小的海报、报纸或日历,它们在经年累月里逐步褪去本来鲜活的色彩,还有边角卷起的碎片在风吹动时噼啪作响。有张海报是个红唇女人,他挨在床边写作业时抬头便能看见。

记忆还未完全剥离的时候,他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妈妈离开了。再等到记忆开始模糊,隔壁的朱力问他,你妈妈呢?水生就指着那个红唇女人说,那是我妈妈。有一天朱力跑来和他说,你骗人,大人都说你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水生使劲推了他一把,你们才骗人,我妈妈是一个人走的!闲言碎语总有刮进他耳朵的时候,他从不开口问国民这些内容的是非与否,只是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有了强烈的羞愤和自尊,于是他倚赖着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一寸一寸地筑起了高墙。头一回有人在他的高墙下大声呼喊,要求他认清现实,而他偏偏没有理会,他要把头颅昂得更高,背脊挺得更直。最后两人恼羞成怒,动起了小小的拳头。

朱力的阿妈上门讨说法时,国民一个劲地向她躬身道歉,水生站在他的身后呆怔地看着这一幕,甚至觉得他没有骨头,尽管她的嘴里还在向外吐露着那些不堪的话,大意就是女人和别人跑了,孩子也管不住之类的云云。生活早将他打磨光滑,而藏在生活之下暗涌的残酷本质更是让他身躯更加柔软。水生低着脑袋一头撞上了女人的肚子,听见她“哎哟”一声又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此刻水生坐在床边,看着那红唇女人的海报,也早已褪色了,可在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间,她回来了呢。水生撑着下巴,嘴角的弧度忍不住上扬,站起来开心地跺了跺脚,明天吧,等明天就跑去和朱力把往事拿出来细数,神气昂昂地和他说,你看我妈妈回来了……但是……

“水生,该吃饭了。”她轻声细语地喊着他。

“哦,来了。”

灯泡的瓦数低,吊着一根积灰的电线,泛出黄色且微弱的光晕,和身下的椅子一起,将这间屋子里填满光影和声响。他们坐在一方矮小的桌子面前,简单的家常菜,其中属一碗红烧肉最让他嘴馋,五花三层,浓油赤酱,熟稔的味道却从他的嗅觉开始,皮肤、骨骼和肌肉逐渐被过往不多的记忆塞满。多吃点。女人的脸上挂着笑,将水生的碗里垒得老高,目光里却盛满了滔天的怜爱,还有愧疚。它们虚晃而过,在各自的维度里发生碰撞,好似有多热闹,有多温情,其实都是虚张声势。

“你……你也吃。”他把脸低到碗里去,表情透出了一丝尴尬和局促。那个久远的称呼梗在他的喉咙间,张了张嘴,像是招呼远方半熟的来客。身下的椅子咿呀咿呀地传来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春雷。海子哥耷拉着的脑袋被惊地抬起来,仔细听了一会儿没动静后又老态地继续趴在门口,晃晃悠悠地摆着尾巴。

三人都看向屋外。藏在春雷里的气息由小及大,惊动了蛰伏的天地万物。枇杷树的叶子晃着腰肢舒展开来,凋零了一地的枇杷花早已化作春泥继续供养来年的躯干,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来,挤着缝隙嗒地一声掉在了女人的肩上。她抬头望去,若隐若现地是下一滴在瓦壁上悬挂着的透明水珠。国民搁下了筷子,起身翻找起瓢盆。水生低下头去继续扒着碗里的饭菜,鼻子咻地酸涩,眼泪如瓦壁上悬着的水滴一般,措不及防地掉在饭里。有些咸。

……但是,她是不是马上又要离开?

不锈钢的洗脸盆还是结婚时的老物件,它横亘在女人和国民的中间,承接住嘀嗒声,也掩住了水生杂乱丛生的思绪。

“水生在念初中了吧?”女人问道,带着试探,带着小心翼翼和讨好。她继续说着,妈妈……她似乎也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声音渐弱。毕竟阔别了八九年,就像搁浅的船舶,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她狠心离开的时候。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妈妈住的隔壁家也有一个男孩子,和你差不多大,学习呢,也可好了。成绩怎么样,中学的压力……”

“我在念六年级。”

“算起来,有十五岁了啊。”

水生抬头看了看国民,饭菜在下一秒味同嚼蜡,失了色,他往嘴里塞着大块的肥肉,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女人责备般的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纸巾,你这孩子,没人和你抢。水生愣了半晌,才将纸张接下来。他垂了眸张口便说,平时也没得吃。他又安静下去了,屋子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女人的目光、穿着甚至是微小的习惯都开始灼烧他的皮肤,而国民像只顾完成填肚的任务,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水生丢了碗筷,含着嘴里的饭就说吃饱了。他走到门口,蹲下身子拍了拍海子哥,然后钻入了夜色里,冲过长长的石子走廊,鞋子后跟溅起混合着泥巴的雨水沾在他的腿上。

他坐在床边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本上,脑海里开始描摹女人的轮廓。往日朴素的粗布衬衫不再,她穿着及脚踝的长裙,皮肤也称得更加白皙,和他们,和这里都显得格格不入。水生习惯性地在空白的书页上写起“早”字,无它,只是无聊消遣时光的方式。“早”字早已列成了一排,像高低不一的士兵病恹恹地躺在那里,继而嘲笑着同样没有精神的水生。

水生十五岁了,身高和体重顺着岁月的规律逐渐长成大人的体格。人们来来往往,带回了外面的世界,带走了还在池塘里裹泥巴的小孩。国旗升起又落下,秋天来了又离开,那座乡村小学只有水生和他的海子哥留下来。摊开的课本,字迹由大变小,由小又变大。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符号飘了出来,变幻成无限的可能,他看见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座学校,新的同学个子和他一样高,也再没有人说他是万年留级生。忽而那些符号又猝然变成了阿爸的面庞,皱纹遍布在他的面庞里,深一道浅一道如崎岖的沟壑,以及弯起的背脊和花白的头发。他猛地从作业本里抬起头来,低矮的房子,掉灰的墙壁,潮湿的地面还匍匐着垂垂老矣的海子哥。

隔壁已经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就像每个平常人家的夜晚,锅里要烧上小半锅的热水,等碗筷落入锅里,再窸窸窣窣地发出一些声响。水生趴在那里,仔细听着时不时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是长久的沉默。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女人的声音。隔着厨房的板上有个洞,他猫下腰去看见他们一个坐在低矮的灶台前,一个坐在低矮的板凳上。

“我……他只知道我早就离了。”

“孩子……孩子也六岁要上学了。”女人踌躇着继续开口,我当时……那苦日子我实在……实在是……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掩面说,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水生。

“你要真对不起他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不说不说,就当我没回来过。但你得和我去城里把手续给办了……我求求你了,国民。”国民平日本就沉默,好似大山的背脊垂落地更低,与脚下的黄土地相衔。海子哥伸了伸前肢,抬起了眼皮,连同着耳朵又耷拉下去,只有尾巴还在一来一回地摆动。他从来没有这样一般,被人哀声下气却显得愁苦而不平,罩在头顶的灯晕摇摇晃晃,他把脸埋进了宽大而粗粝的手掌里,也许还有眼泪涌上了眼角,拥着他弯起的背脊往下坠落。邻里大多对他抱有同情,同情的背后是对他懦弱无能的嘲讽,守不住婆娘,儿子也送不出去,自己苟且度日,荒唐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半生过去。

“好,好,好,随你的意吧。”

水生直起身子,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地面上。他发现自己脸上的泪痕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无边地,无限地坠落到深渊里去,然后几乎狠虐地将他从前几刻的温情里拽落。他本就攀爬到了瓶子的边缘,往里是女人的低喃关怀,洗手调羹,往外依旧是这座孤寂的屋子、年迈的阿爸和海子哥。水生撑着后背的墙,磨下了不少细碎糜烂的纸屑。和进屋前一样,雨势没有减弱半分,污浊的雨水溅在了他的脚后跟,半个肩膀也被打湿。大雨滂沱,连同他的内心,早就狼狈不堪了。

“你走。”他站在厨房的门口,手掌紧紧地攥成一团,起伏的心跳和着乱节奏的呼吸,将他脸上隐隐待发的怒气毫无遗漏地显现出来。冷冽的春风猛地倒灌进他的脖子里,尽管里里外外,层层叠叠地已经穿了五件衣服,但大都单薄,依旧忍不住哆嗦起来。

“水生……”

“你走。”

“水生……”

“水生!怎么和你妈说话的!”

“我没有妈!她已经死了!”他几乎咆哮着喊出来,抬起头来,胡乱用袖子擦了眼泪,瞪大了亮晶晶的双眼看向国民,仿佛在责怪他的软弱和低头。

“你走。我妈说,她已经死了。”他迈开步子,两步并三步,抓起了女人的手,而她手腕上露出的玉镯更是刺痛了他的眼。水生使了力气,也不管女人的哀嚎,和一旁男人的呵斥。直到她叫起来,我走,我走,水生你松开!他方才撒了手。

女人踏出屋子前,看了一眼身后立着的两个男人。最后她说,水生,别怨妈妈。春天的风吹动了院里的枇杷树,叶子响啊响,她也一头扎进了雨里,瘸了一只脚的木门在吱呀声里被轻轻阖上。国民反应过来,一掌想要拍在水生瘦弱的背脊上,仍然是停住了。他骂出了声,你混!他转头站上了椅子,将挂在墙上的雨衣取下来,追了出去。

水生的眼里拢起泪水,锯子再推出去,是他推开了她。他把头别到左肩去,抹了掉落的眼泪。那天,他混混沌沌地回到屋子里,如提线木偶人一般坐在床边,接着他又机械似的翻上了床,将那张海报撕了下来丢进了角落里。海子哥摇摇尾巴给凑过去,咬了几口又觉得无趣,在稀碎的海报上打起滚来。其实这面墙已经反复被新的海报、报纸或者日历给糊裱过,只有这一角保护地最好。而海报后露出来的是坑洼的泥巴,或许还有白色的粉末粉刷过的痕迹,但都不均匀。在整面三米高的墙上,突然被剜去了一块,空荡荡地,露出了它本来狰狞的面目。一直是这样罢了。

他把自己丢上了床,乌溜乌溜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那个黑窟窿看,墙面上忽地又长出了一张崭新的海报,女人在一团乌黑里仍在朝着他笑。水生烦躁地抓起枕头往墙上丢去,滚下了不少的泥巴粒子。

国民手里抓着钥匙,掀开了帘子,抬头看见了丑陋的墙面。水生看着他的动作,呕着气把身子翻过去也不说话。国民打开了那个唯一上锁的抽屉,翻箱倒柜地找起来,银行存折、出生证明、户口簿都被重新翻出来丢在了他的床上。国民手里攥着红本本,盯着右上角的两个人,是过去的他们。一九九零年,证照还是用的黑白影像,如今物是人非,所有远去的记忆也再不可能是彩色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阖上了结婚证塞进了胸前的口袋。

“你就这么同意了吗?”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他又将倒出来的银行存折、出生证明、户口簿一一给放回原位,整整齐齐,或许这是他们真正存在的证明,像其他人一样,在生活的流水线上反复作业,不被它所摒弃和遗忘。

“说到底,就是你没用!”水生坐了起来。屋子里的潮湿气味氤氲在空气中甚至是被褥里,他的手上紧紧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潮湿到手心都是湿意一片。他涨红了脸,看见了国民沉默的半张脸,和手里迟疑的动作。他生了胆子,继续说,我想念中学你都拿不出钱来,我想要新文具,你说凑合能用就行,你再看看这屋里有让我写作业的桌子吗?

他猛地抬起头来,分辨不出神色,混浊的眼里却看见痛楚和愧疚。父子俩盯了许久,国民才徐徐开口,我想办法,想办法。

“又去求别人吗?你那背该挺挺了!”水生口不择言地说出这些话来,像刀子一样,将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扎破,他逐渐瘪下去,在水生的责难里摇摇欲坠,他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扶了扶床沿,然后坐了下来。水生钻入到被褥里去,用被子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方才的动作太快,尾骨像抽筋一样传来痛感,沿着背脊向上然后四处散开,“咔擦”一声就好似从中间或者某处断裂开来。生活叫他体无完肤,也动弹不得,他慢慢地蜷缩起身子,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失声哭了出来。这个男人似乎已经低头成为了生活的奴仆,过一日是一日,没有反击的余地。他仍然枯坐在那里,就像在夜里点燃的蜡烛,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熬到天亮。天亮了之后就不会像夜晚一样,让人心生苦郁,至少是有亮光,能够为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送去光明。

就在这个春雷响起的夜晚,带来了一阵春雨,留下了冷冽的寒意和支离破碎的他们。寒意从他们的脚底升起,然后泛开,几乎在同时打了一个哆嗦,把身子蜷缩地更小了。

“文具……是她给我买的吧。”

“这学期念完了,就去镇里念书吧。”国民起身,抢过了锯子,抬起了左腿,示意他回屋去。国民的背脊自然地弓下去,手上的动作倒也利索。办离婚证那天,干部都瞧着他俩看,诧异大概是来自于这里,一个得体,看着也算年轻,而一个是花白了满头的发,驼了小半个身子。怎么瞧,也不像共同生活的人。

许多的新人在后面排队,他们走过新人走过的路,路过了一个小面积店面的文具店。国民想了想,有些踌躇。女人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说,回来急我也没带啥给孩子,就给他买些学习用品吧。还有啊,这也不能老读六年级……国民打断了她的话,急忙说,我来,我来买就行了。女人不满地说,你这情况和我犟什么?

“你别让他也看不起我……你去赶车,走吧。”他的嗓门陡然高起来,说罢便钻进文具店里去,又回过头来对着站在文具店门口的女人说,别回来了。她抬头擦了擦眼角快要溢出的泪,转头大步离开了。国民从兜里掏出一团零碎的钱,有一毛的,五毛的。零六年的时候,物价还没膨胀,一个文具盒凑凑就有了。

国民稍稍直起身子,取下了耳后的铅笔,在脑子里仔细量化,如果裁一张桌子,哪里得取多,哪里得取少。水生在屋子里端详着那个文具盒,耷拉下脑袋来,随之涌来是对阿爸的愧意,转头想到秋天就到中学念书时喜悦又漫上心头,他终于不再是留级生了,远离这里,逃到外面去,再不会有人过问和取笑他的种种不堪和过往,包括那个女人。他将是一个崭新的水生。水生甚至想加入小上几岁的同学,往日只觉得他们幼稚,无聊透顶,但现在摔纸片,摔酒瓶盖,掏弹珠都可以。至少在这一刻,水生和他们一样,都是蝉鸣隐去时就要离开的人。他不再计较自己是留级生的身份,不再刻意把背脊挺得笔直,也不再对他们发出的邀请而嗤之以鼻。而这些种种,如他身体里分明的骨头,一节一节地,令他筑起高墙,以维护他自以为的尊严和骄傲。

再等到清明节后再落下一场雨,气温便会逐渐回暖了,三月到四月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来时的路已是非常泥泞,海子哥蹲守在瘸腿的木门前,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吠叫个不停。水生没多做理会,脱了脚上的布鞋光着脚丫子跑到了学校。敦实的语文老师在开口念,西出阳关无故人……水生走了神,看着窗外的雨帘发呆,直到海子哥出现在教室的门口,朝着人群凶狠地喊出了声。

未知、惶恐和不安的情绪向他涌来,并将他层层包裹,胸腔里的心脏慌张到像要跳出来。他在一干人的惊呼中冲出了教室,踩着那双已经磨到见底的布鞋,穿过山林,远远地看见那座废弃的破庙,再路过一片水田,见着那株高出围墙的那株枇杷树,还有倒塌了一大块的围墙。就和那面墙上的海报一样,给这座房子掏了一个洞,风从那里灌进去,打在门板上,乌拉乌拉做响。他的耳边只剩下风声在嚎叫,海子哥跑在他的前面,转过头对着他又是一顿狂乱地吠叫,又撒开前肢,后肢径直跳上了轰然倒塌的那堵墙,回过头望着他。

枇杷树打落了一地的叶子。再过个把月,就是它开花的时节了,然而花还没盛开,叶子却零零散散,歪歪扭扭地被雨啊,风啊,吹散在各处。许多的叶子扒拉在倒塌的那面墙上,黄色的,青灰色的泥巴顺着雨水松松垮垮地流过国民睁开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还有瘫在地上了无生气的手臂。水生疲软地跪坐下去,弯下了腰匍匐在地上,他呜啊呜啊地好似没有眼泪溢出,也喊不出一句完整清晰的话来。

席卷而来的狂风和暴雨打在水生的背脊上,他听见了身体里骨头断裂的声音,那缝隙开裂地越来越大,先是微毫,再是以公分计,同白日里那些隐隐流动的期待,轰然破碎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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