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闯入别人的记忆,对诺伊尔来说多少有点不舒服。
睁开眼的同时,一股黄油味儿就钻进了他的鼻腔——这是克洛泽的感官记忆,而诺伊尔目前更像是个被放在亲历者位置上的旁观者。
克洛泽推着一辆款式时新的自行车,不慌不忙地走在凯泽斯劳滕的街边。他的车篓里装着两个牛皮纸袋,烘焙制品的香气熏得他完全无心留意周边的行人;另一个纸袋里裹着土豆和西红柿。
时近黄昏,天空中渐渐飘起些冷雨。
克洛泽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从熟悉的街角咖啡店买好了面包做第二天的早餐。他没带雨衣,干脆脱下浅驼色的西装外套,遮盖在车篓上,以防纸袋被雨淋湿。
周日下午,街头基本不见行人。
当克洛泽远离了闹市区,在离家还有不远处扶着车等待绿灯时,突然觉察到身后有一丝响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一歪身子,将自行车向后挡过去。
轮胎在湿滑的石制地面上猛地摩擦,发出吱的一声,由此横在克洛泽与那个人之间。果然是袭击者,在模拟器的美化下穿着一身白衣,面部全被遮挡起来。这枚白子的左手上,握着一把折叠刀,刀面闪烁着信号灯的绿色光晕。
诺伊尔听到耳畔传来“啪”的一声,那是雨滴落在白子的刀锋之上又被弹开而发出的脆响。原来身为战车的克洛泽,也会有如此清晰的感知和洞察力…诺伊尔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这位女士,我想我没有冒犯到您?”克洛泽已经将右手攥紧,中指上的蓝宝石戒并不太张扬。这戒指是克洛泽身上唯一的武器了。
“米洛斯拉夫•克洛泽,”白子将刀横档在面前然后微微俯身,做出了预备攻击的架势,“就是您没错了!”
还不等诺伊尔消化完毕这是位女性棋手,白子就右手在车座上稍作支撑,左手亮出刀锋,直朝克洛泽的脖颈跃袭过来。
算得多么恰好的时机,诺伊尔心想。克洛泽的速度优势,在雨中不能得到完全的展现;而他的身体对抗优势,一方面在武器上占了下风,另一方面,刚结束训练的他总是有些疲惫的。
至于白子,虽然是女性却也身形高挑,完全不输克洛泽的身量;更何况她动作极其敏捷,克洛泽到目前为止只能靠着躲闪来规避她的凌厉攻击。诺伊尔一边感受着克洛泽的动作,一边暗暗感叹,这种速度要是换成自己来躲闪,可能早就中了几刀。
可是,她是从哪里得知克洛泽的身份呢?仅从她笃定地报出克洛泽姓名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她此行目的十分明确:吃掉黑方这驾战车。
据诺伊尔的观察,克洛泽一直为人低调,行事又十分谨慎,几乎不可能自爆身份。而多年来,黑白双方的谍报工作再如何深入,也不至于像这次一样直接侦破一个棋手的身份;如果情报可以收集得如此轻巧,那恰图兰加的平衡早就以两败俱伤的结局被破坏了。
彼时的克洛泽心中一定也有相同的疑问。
他向左侧一晃,正好借助左手支撑的砖墙面,瞄准了白子大动作的空档,扫到她身体的左后方;右手的蓝宝石戒指在墙面上磕下宝石表面,内部原先被遮盖的两柄极小的刀片弹射出来。
几乎是同时,白子有些愕然地将双臂向里一收,克洛泽没多加思考,左手向前握住她的小臂、右手握拳亮出刀片从身侧揽了半圈,直刺向她的脖颈。
然而这个动作被白子预判得很是精准,克洛泽因为重心右移而左手脱力,又被她反攥住手腕向后直直一掰,而后几乎是被甩了出去。
手腕上的痛感没有任何延迟地直刺诺伊尔的神经。从脊背上传来一声闷响,又是撞击到重物的痛觉。
他眼前的画面开始像坏掉的电视机一样跳跃、碎裂,可他仍然清晰地察觉,克洛泽仅仅是向前踉跄了两步,就再次站直了身体。
克洛泽稳住身体,缓缓地活动着右手的手指关节。白子也顿了顿稍作喘息,于是克洛泽趁机再次发问:“白方是在不违反公理的基础上得知了我的身份吗?”
白子笑着:“您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是的,如果违反了公理,造物主最起码会向黑白双方通报违约情况,除此之外违约方还将面临严厉的惩罚。
克洛泽摇了摇头,因长年触摸钢琴琴键而修长的手指再次蜷起而后握紧;如果有一把趁手的格斗武器,那战况起码是势均力敌。
但此刻来不及思考这么多…他环顾四周,发现身后的巷子深处有一家小小的打烊花店。
花店,没错,他想要的正是一家花店!
克洛泽于是喊道:“现在该我了,女士!”迅速地向后回撤,接着回身,再用右脚一蹬,手肘在前击碎落地窗的玻璃,整个人撞进花店的百合花泥里。
诺伊尔一愣:原来衬衫上青绿色的污泥是花泥…玻璃破碎的声音划过耳际,丝丝缕缕的痛感像蚁噬一般刮擦着皮肤,这是玻璃渣蹭破皮肤带来的小伤口。
克洛泽似乎是刻意地没有留给自己疼痛的余地,扫视一眼店内的工作台,抓起一把修剪花枝的长柄剪刀,攥着圆柄握在右手里。
他回过头,白子的猛袭从后方追来。克洛泽下意识闪身躲避,右手将剪刀横在身侧,与她的刀锋碰撞在一起。
碰撞的一瞬间,刀锋上的雨水溅射出来,流过克洛泽耳侧的伤口。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左手摸到一个玻璃花瓶,拎起瓶口的凹陷花纹就向白子的腰腹处击去。
白子向后退了两步闪躲,瓶里浸着水的白玫瑰碎在工作台上,滑到克洛泽的脚边。他的裤脚已经染上极深的红色,右脚踝渗着血,末端的知觉正一点点被抽离他的神经。
借着她走神的闪躲,克洛泽绕到她背后,扬起右手里的剪刀重重地刺下去,拔出来时已经沾了血迹。接着,他机械性地又多补了几次。
诺伊尔从未见过这样的克洛泽,也没见过真正的“杀死一位棋手”的以命相搏。他愣愣地随着克洛泽的视线,不停地在白衣和红剪刀之间游移,以至于和克洛泽一样地忽视了白子用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腰侧划下的一刀。
“够了…够了!到此为止!!”诺伊尔很想这样呼喊,模拟的形象和真实的血液产生鲜明的对比,让他感觉胃里翻涌不止,却不知这是克洛泽的反应,还是自己的。
他不需要再问出剩下的问题:白子究竟怎样了?他也不希望再听到克洛泽的回答。
克洛泽也不知道,染红了玫瑰花瓣的血,是这枚白子的,还是自己的。总之,他踉踉跄跄地逃出花店,去街口寻找自己的外套。
雨更大了。
也许是克洛泽的不忍,也许是造物主的判断,记忆芯片的连接到这里结束。诺伊尔睁开眼,看到胡梅尔斯正为他轻轻擦拭着眼角,穆勒在他身边一脸严肃地抱臂站着。
诺伊尔开口问道:“马茨、托马斯…?怎么了?”却发现自己声音已经哽咽。原来胡梅尔斯是在擦去自己的眼泪。
他连忙坐起身,看到挂帘那边,克洛泽手里握着那枚指尖接收器,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你才15岁,曼努。”克洛泽语速虽然慢,但声调依然是坚定而温柔的,“不要勉强自己。”
诺伊尔看看克洛泽,又回头看看胡梅尔斯和穆勒的神情,就像玫瑰绽放在那个雨天的花店。
他点点头说:“没关系的,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