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嫁

已是夜深,一个深山中的小镇正沉沉睡去。一道白影窜过,向着后山的巨大树林。

没人知道树林有多大,就是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也只知道,和他走了半辈子的老伴儿盛夏一日去山中寻被风吹走的被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是一名旅人,游历了很多地方,记录着各种怪乱力神,它们总是能提起我的兴趣。

而我这次到的,是一个满是狐仙故事的村镇。世代被狐的故事环绕,滋养。古老的青石板街,时间在它身上留下了圆润光滑的痕迹,一跤可以摔很远——至少我被摔得很远。

这里不是像旅游风景点一样的人满为患,反而是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古老村落。建筑只是翻新维修,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村民很淳朴,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离开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时他往我的手中塞了很多水果。葡萄、苹果、梨……

当我说我要进山看看,问有没有人带我进山的时候,老人只是狠拉住我的手不让走,可能是怕我跟他那老伴儿一样再也回不来。最终带我进山的是一个男生。我带着些顾虑同他进山了。

之所以有顾虑,我想是因为村民们看不见他真正的样子,所以放心地让我同他离开了。若是他们能够看清他是什么东西,或许连管我都来不及就疯了一样的跑开了。

这个男人一头银发,琥珀的瞳孔盯着我,如同盯紧他的猎物。能让我一眼知道他身份的,是头顶那对雪白耳尖带着微微粉色的兽耳。

碰上狐妖了。

我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随他进了山。远离喧嚣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古代诗人隐居深山是我最理解也最羡慕的事。如果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也能够隐居深山,那我便是第一人。我几乎忽略了那只狐妖自己赏景,但他那宽大的金边白衣袖口在我眼前晃动,无时无刻提醒着我面前正走着一只我不知道修为多少年才能化人的白狐。

我扯住前面走路男人的袖摆擦了擦手中的苹果。他身体僵硬地转过来眯眼看着我,他应该知道了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

你知道我是狐?

他笑着问我,一口白牙若隐若现。

我咬了一口苹果,点头。我要不知道你是妖,又怎么会扯你袖子擦苹果,换做是人我早死在这荒野了。

他轻轻一笑,表情严肃问我:“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们不都是生活在城市里面抓那些在城市捣乱的妖吗,收妖人?”

“现在城市里人妖共存这么多年,也没有出现过‘XX市深夜惊现一巨大蜘蛛在夜店喝酒吓晕老板’之类的新闻吧,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和平盛世。”他嗤笑,似乎不满我的说法,转身继续往前走。

“不过说到这个事,城市里但是经常出现狐狸精。”我说完冲他笑笑,他却一脸怒气转过来死死瞪着我,仿佛下一秒就会把我拆吃入腹。

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个旅者四处游历,从未顶着收妖人的身份,一路上遇见了各种各样的妖,修为低的认不出我,还不时想戏弄我让我出糗。修为高些的便同他一样处处提防着我,怕我收了他。

“我来这完全是偶然,因为路上听一条锦鲤说十五日后前面不远的村庄有狐要嫁,已经送了喜帖到她家了。”我瘪瘪嘴,我真的只是听说而已。

“偶然?从那条死鱼家到此处最少三日,你不到半日便赶来了,真是偶然?”他一脸怒气质问我,金色的瞳孔倒映着我的样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好奇狐嫁是什么样子而已。“难不成是你的婚礼?我不会捣乱的,我只是好奇而已,都说狐族的姿色无一妖族能媲美,婚嫁也是隆重得厉害。”我立马讨好他,希望他能带我去瞧瞧狐嫁是怎样的。

可是我似乎又说错了话,他白玉一样细腻白皙的脸立马黑掉,不作声。看来不是他的婚礼,倒像是心爱的人的婚礼,而且他不是新郎。

我很庆幸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不然以我的修为定打不过他。很快,他转身离开,带着一句“走吧。”

就这样我住进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小镇。几乎每条街巷都满是人影,哦不,狐影。

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树林如此巨大了。这个镇子布了结界,外人无法进入也根本看不见。

带我来的男狐叫习白,出嫁的女狐叫琉璃,嫁给他的哥哥,习君。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心情,因为我不过就二十岁的年纪,无法理解这个活了千年甚至上万年的人心中是麻痹还是绞痛,却可以理解为什么琉璃嫁给了作为狐王继承人的习君而没有嫁给一无所有的习白。

我在狐镇住了几日都没有见过习白。我也整日呆在屋里在房间各个角度试图找到有一丝丝信号的地方,当然,无功而返。我倒是每天手里拿上点吃的,就开始整日整日地出去观察他们住的房子,偶尔爬到山上看看神庙。有一日的夜深,习白扣开我的窗户,全身湿透了,发梢滴下豆大的水珠。他站在窗台上,挡住了身后的月光,琥珀的瞳孔里是柔情与痛苦。下一秒紧紧拥我入怀,轻声道:“还有五日。”我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琉璃,他心心念念的,也是琉璃。

于是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拖着还未醒酒的他陪我到集市逛了一圈,他极不情愿地陪我逛了整整一天,买了吃食和首饰。离开时,我看中了一对耳坠,是狐的模样,彩瓷制成,栩栩如生。我摸了摸兜里的钱,所剩无几,只好转身同习白离开。

第二日我让他带我去遍了狐镇上所有的酒楼,品了各式佳酿,伶仃大醉的两人晃晃悠悠来到凉亭,我用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跟他聊我在城市里的生活。例如我的家人,我的学校生活,我的朋友,我的感情。

我记不住他说了什么,却清晰地记得他的脸微微带着红晕告诉我我醉了,而他却一副清醒的样子,他没醉。我嘻嘻傻笑着说我没醉,豆大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掉下来,失声痛哭。或许是因为我的感情太过失败,或许是学业没有任何进展,总之,我哭了。他拥我在怀,任由我哭。最后他碰住我的脸吻了我,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三日宿醉醒来头疼的不行。他来到我的房间叫醒我,他一直穿着一袭白衣镶着金丝边绣着银色暗纹,慵懒地倚在门边,紧紧盯着我做每一件事,看得我头皮发麻。等我收拾完毕他才缓缓道:我带你去骑马。我喜出望外,朽木不可雕也,看来他还没朽。到了才发现同行的还有琉璃和习君。

我抬头看着习白,金瞳里是怒意,冲出他的双眼,死死逼向他们二人。合着我就是来给你做伴的,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却只能笑笑,低下头。阳光太晃眼。对于习白来说,我只是气琉璃的工具而已。我们骑在马上,和习君同一匹马的琉璃偶尔朝这边投来目光,我都不声不响地避开。

骑完马,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习君邀我们一同去吃晚饭。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天下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反而更多的是失落和无力占据在我的内心,并不想和他们再一起同行。习白自然地拉住我的手,答应下来。那双修长的手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和柔软,而是用了几乎最大的力度抓着我的手,冰凉的温度让我不舒服。我挣开他的手,以身体不适拒绝了。习白狠狠将我拉回,眼中是不满。

我真的不舒服,我不想去。

我挣脱开他的手走了,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彻夜难眠,满脑子里都是他的脸,那对充斥着温柔的漂亮紧迫瞳孔,长得骨节分明修长的双手。那张微醺,泛着淡淡粉色的脸,滴着水珠的长发,温暖的胸膛。可是他那双漂亮眼睛看向的,是琉璃。

第四日,他带我去湖边钓鱼,他却坐在湖边那颗大树上大口喝酒。从清早到下午他只是来时对我说过一句话:“喝吗?”

湖面很平静,偶尔有鱼用嘴戳到水面上来,入眼大片大片的绿色。好像很久没有参加过婚礼了,连筹备都是这样热闹的气氛。

我站在湖边神游着,耳边突然想起声音:“想什么呢?”我一惊,转过身发现习白站在我的身边皱着眉头看我,我向后退了一步,看见习白的表情满是焦急,伸出手来拉我。我才想起来,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这样,我被他抱在怀中,双双入水。等他将我半拖半拽地拉上岸时,他的脸色已经惨白,我才想起来,狐畏水,他却为了拉我同我一起掉下去。

我站起来看着他沉重的表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对不起。”

我以为他会转身就走,可是下一秒我却进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他全身湿透了,白发落在我的肩膀上,贴紧他的身体,才发现是暖的,还带着好闻的气味。

“吓死我了。”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嘴唇磨着我的湿透的头发,蹭开我的刘海,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第五日他没有来找我,直到傍晚他踏进我的房间,强行将正在收拾行李的我牵出房门。来到外面我才看到,灯火辉煌挂满红绸。是啊,明天就是喜日了,怪不得那么热闹。一栋栋木楼挂满了灯笼,姑娘们穿上最美的纱裙手中提着彩灯,脸上涂了胭脂,如花娇嫩的脸庞躲在阴影下,看不真切。

他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逛着。我还记得他第一次陪我逛街时满是厌恶和不满,所以我再也没有提出过让他陪我逛街。我从他手中挣开,看着他道:“如果你还想用我去气琉璃大可不必,我已经收拾了行李。打算今晚就回去。”我踱步到一个摆着首饰的小摊上,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晃,听它发出的声音,路过的孩子牵着妈妈的手指着我手里的拨浪鼓。

习白蹙眉不语,许久才哑着声道:“你要走了?”

我点头,或许是不忍看到明日习白见到琉璃时的那个眼神;或许是我玩够了玩腻了所以想离开了;或许……

他低下头问我:“不留下吗,那至少婚礼结束,不看了吗?”我摇头,不回答他的问题,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我会仓促离开,或许是因为我害怕我再待下去会对一只狐妖产生感情,就像身为收妖人的我的父亲爱上了身为芙蓉花妖的我的母亲。我害怕异类的爱情,我也知道世人从不看好这类感情,更知道结局会多残忍,所以我想要逃。

习白不再说话,伸过手牵着我的手往前走。我正考虑要不要收回手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我冷不防装入他的怀中,便听到一声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刺穿我的头骨直冲心脏。

我不解抬头看他,他手中拿着一只玉镯,戴在我的手上,笑笑,再牵着我往前走。

我们逛了很久,他给我买了很多东西,多到我身上已经没有地方能容下这些器物他才罢休。他送我回住处,轻轻拥抱我,然后转身离开。眼里,同那日他现在站在我窗台上看向我的无助。

狐嫁之日,热闹的不像话。习白带我去了喜房的二楼,琉璃一身大红喜服坐在木椅上,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琉璃。”习白开口,我被牵住的手微微一震,这一声唤包含了不知多少感情,多少眼泪,多少爱,多少恨。

习白轻轻反握了握我的手,摩挲着,仿佛安慰我。琉璃轻轻地将盖头掀起,一张倾国的容貌露出来,琉璃生的好看,施了脂粉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习白,你来了。”琉璃的声音甜得将人融化,她笑盈盈看向习白。我站在习白的身边,看着一个俊美一个妩媚的两人。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终于找到了,我爱的那个人。我祝福你的婚礼,也希望得到你的祝福。”琉璃愣住,一脸不敢相信,握着盖头的手颤抖着。她蹙眉,贝齿咬着红唇。

“习白,你又在骗我对不对,你肯定又在骗我,我还想如果你来了,你还爱我愿意带我走,我就放下所有和你走。”琉璃激动地说,“我还知道了,你是狐王对不对,我那时还以为你在骗我呢,昨日阿君才告诉我。”

习白听完她的话,眉头紧蹙,很久才开口:“琉璃,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别说这种话。你嫁给我哥,你会很幸福,他会很疼你。”他将一个锦盒放在桌上,然后将我带出了房间,刚走了几步便听到琉璃在后面唤他,他却头也不回的走了。风吹起他雪白的长发,俊朗的面孔,眼里是决绝。

我终于想明白为何他可以带我四处逛街送我好看的首饰却从不见他掏出一分钱;为何他在遇到我的时候可以随意带我进山;为何我在喝醉意识不清醒时在酒楼看到有人对他下跪行礼。

吃了午饭,我拿上收拾好的行李,将他送我的东西都一并还给了他。他只是眯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看着我。

离别,或许谁都不舍,却又不得不分开。他俯下身拥我入怀,脸埋在我肩头,嘴唇偶尔蹭蹭我的脖子,我怕痒,便立刻“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也笑了,问我:“真的不留下来做我的狐后吗?”我摇头。他蹙眉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终于他摊开掌心,是一对耳坠。

“那日你拉我陪你去逛街,看你好像很喜欢,所以就买下来了。”他替我戴上,在我耳边轻声道:“很美。”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离开了,带着他给的所谓“信物”,他说若是有一日他离开了那个万世孤独的王位,他便来人界寻我,无论天涯海角。

我永远记得我看见他的最后一眼,贪婪的最后一眼。

狐族之王站在城墙之上,一袭白衣,银发飞舞,那双迷人的金瞳似乎闪着光,他只身一人,一生孤傲,风尘仆仆,是孤独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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