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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五感丧失】
本文参与【不一样】三月征文
又是一年春，我站在园子中央，将一捧茉莉藏于身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秋风吹落花瓣，园中下了一场茉莉雨，我低着头，莞尔，没关系，无非是再多等一年。
01
又是一年春。
古镇巷旁的垂柳渐绿，离河水涨，春光已至。在茉莉花香已经浸透整座园子的时候，我才迟迟地意识到春天许久前就到了，你说你会在春天里回来，而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去年冬天，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我没有力气，日日卧床，无数次想写信无奈只好搁笔，我要阿妈始终打开我屋里的窗子，阿妈不肯，担心我的病情加重，我盼望着恢复健康，尽快与你诉说这日日苦闷，可我从未想到，这病来得反复，第二次又发起高烧的时候，我的视觉被它带走了，我害怕、不知所措，哭闹的声音叫醒阿妈，阿妈一愣，急忙送我治病，不久便退烧了，而后再也没有发烧。可我对于突然的失明难以接受，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的内心陷入无尽的恐慌，它源于我对一切的不知，我不知自己在哪里，周围有什么，我不知何时一天会过去，不知已经过了多久，还会有多久，我不知谁在接近我，我不知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我表现得愈发敏感，在阿妈走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总会被惊吓到。阿妈看着我不安的表情，便开口安抚我，我知道是阿妈来了之后，也不再悬着心。我向阿妈哭诉，我不愿每天惊恐地活着，阿妈鼓励我，她说她永远会陪着我，那时我终日都生活在失去光明的痛苦里，它占据了我的全部世界，而那些我看不到的，是阿妈在别处，流下比我还要多的泪水。
失明后，我更渴望盼到你回来的那天，阿妈知道我的思念，便在园中种满了茉莉花，于是在茉莉花开，香气飘进我的心中的时候，我就可以知道，已经是晚春了。
阿妈照顾我细致入微，她把家中低一点的物品全收拾起来，怕我磕到绊倒，阿妈把被子拆成一条条的，钉在墙角尖锐处，过度的劳累，使阿妈的两鬓或许白了大半，体力耗尽无法照看我，我不知她从何处找了一个孩子日日陪我，叫翠翠，活泼得很，有她在我也不那么无聊了，翠翠会在每个夕阳即将落尽之时，吹着她的竹笛，淌过离河，消失在夕阳的影子里，我知道她离去的方向会是你归来的方向。春天的时候，我的体力基本恢复，我想再次给你写信，可苦于失明无法落笔，这时翠翠会趴在桌子的另一边，说要代替我一笔一笔地书写，可我害怕她的笔迹会让你心生疑惑，我不敢告诉你我失明了，我已经给阿妈和翠翠带来了很多麻烦，于是便更害怕你把我当做拖累，所以我告诉翠翠我不会再写信。翠翠很好奇我们之间的故事，她问我，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向她讲述了你我第一次见面，还在孩童时候，是在离河岸边，我们一起捉小鱼，小朋友总是熟络得很快，我们便常常相约一起玩耍，后来成为了青梅竹马。我又讲述了我们如何恣意盎然的青春里相恋，还向她讲述了我们的分别，那是必然的分别，你要离开家出去打工，种茉莉的古镇不是你人生的尽头，你应该走出去，再淌过那条河。五年未见，我快记不清你的模样了，我无数次幻想你的样貌变清晰，会是多么令我心动的样子啊。
翠翠说，缘分竟然默许你的离去，一去不回。我又如何不会伤心，盼着上天给我一个和你重逢的机会，这些年，园子里早已长满了茉莉，我想它此时一定已经盛开得很美丽。病情虽渐渐好转，阿妈依然不许我出门，我只好坐在窗前，我很喜欢微风裹挟茉莉花香停留在我脸颊的时候，因为我正处在充满希望的日子里，阿妈也不许我一直开窗，它关起来的时候，我无比得害怕会错过你，你便会又往远方走了，有时风吹动垂柳，枝条扫过窗前，我焦急地大喊翠翠，要她开窗看看是不是你正站在那里。翠翠过来抓住我的手，安抚着我，告诉我只是柳条。我带着哭腔问翠翠，问她你会不会不爱我了，我看不到你，找不到你，不知你在何处，我怕我抓不住你的衣袖，让你又淌过了那离河。
在大概夏天的时候，阿妈终于允许我出门，我轻踏石板路，在鞋尖触及的一瞬，地面的踏实使我回忆起许多从前的经历，失明以后，味道和感觉变成了我体验世界重要的途径。每年夏天，都是离河小鱼最多的时候，翠翠顽皮，总央求阿妈放她去抓鱼，阿妈总以我出行不便拒绝翠翠，我不忍听着小朋友失落的叹息，于是主动提出想去离河边散散步，阿妈被我的想法震惊，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应许，我答应她我只坐在离岸边几米远的石头上晒晒太阳，阿妈才同意翠翠带我出去，翠翠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路上滔滔不绝。离河距古镇不远，十分钟便到了，这段延缓我与你见面的路啊，我终于走过了，我一定会与你见面的。
从那以后我经常对阿妈说想去离河边散心，阿妈理解我失明后心中烦闷，便不多做阻拦，翠翠欢天喜地地做我的向导，离河与家的距离便越来越近。
就在一次次的盼望里，秋天近了，风中茉莉的花香渐渐淡了，到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飒爽的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阿妈说这个夏天我晒黑了，皮肤也不那么软嫩，我以前是不怎么在意的，但这次竟生了点慌张，如若我没有离河那面的姑娘好看，你还会回来找我吗。
一整个秋天，我都坐在窗前，伏在桌案上，一面同翠翠聊天，一面等待你从我的窗前经过。翠翠从秋天开始便一直住在这里了，她的家人要以昂贵价格把她卖给别户人家，我和阿妈怕翠翠在别处受了委屈，生活得不好，就用更贵的价格抢先赎了她。翠翠命苦，她家里贫穷，上面有三个哥哥，平时都吃不上饱饭，她的妈妈从她小时候起就教她做杂活，去伺候哥哥们，可怜翠翠没有怨言，默默做了许多年，跟着哥哥也学了识字，后来她的父母遇到阿妈，急忙要翠翠来打工，补贴家用。翠翠生得秀气，带着一服飒爽劲儿，古灵精怪的，她和我提起母亲和哥哥，竟也没有生气抱怨，翠翠总是很快乐的样子，她这样也带动了我，失明的痛苦和怨恨也慢慢散去了。
在冬天，我痴迷上读书，每每翠翠为我念起书中的景色和故事，我好像被代入了其中，一切的主人公换作你我，我在幻想的世界里无数次与你相逢，我们有过数不清的结局，或许我为了救你丢弃了生命，或许我们缘分已尽被大山阻隔在两个世界，或许我们再次相遇，白头偕老。我可以接受所有可能性，但唯独不愿收不到你的任何消息，它使我的心久久悬停无法下落，放弃等待又怕你会回来，永远等待又不知何时会是尽头。
失明最可怕的，是失去所有了解世界的能力。我不知道我所处的一切，只有暗无天日，我的生命只剩下等待，等待翠翠告诉我，日头已经落下，冬天已经过去。
02
又是一年春。
春来得稍晚，或是我无意在心里延长了冬日。阿妈的身体日渐瘦弱，咳嗽接连不断，我担心她，日日陪在她身边，她坚强地说自己没事，强忍着咽下想咳嗽的声音，但我每晚回到房间，却是总能听见她频繁地深呼吸，在一阵剧烈咳嗽之后。
翠翠也守着阿妈，我有时便坐回窗前等待你的音讯，园中茉莉开得很晚，快要夏初我才闻到花香，它们没有阿妈的照顾，不知能不能度过今年的冬天。
夏初之时，阿妈的身体更是虚弱，我日夜不离开她身边，泪水总打湿她的手背。我捧着阿妈的脸，轻轻抚摸数年没见了的面容，她的皮肤松弛，褶皱多了，瘦得不剩下什么肉，这几年里，我是第一次想起触碰她的脸颊，我悔恨我不在她健强时去清晰她模糊的容颜，却只能记住她即将凋零的样子。翠翠从离河那边的地方带回一个药方，是鱼汤，她说这可以治好阿妈的咳嗽，我满心欢喜，日日念着。自此，每个白日，我守着阿妈，在夜晚，翠翠带我回房间，再安抚阿妈睡去，翠翠向我说起阿妈给她讲的故事，是阿妈年轻时的故事，阿妈不是一个喜欢茉莉的人，只是她说茉莉可以治愈我的相思，她说不愿再看我受一丝委屈，因为上天已经要去了我的双眼。
入了秋，阿妈的病情加重，被确诊了肺癌。我在她的床边泪如雨下，我太过在意自己的双眼，忘了阿妈已经年迈，忘了在我去河边散心的时候，作为母亲她有多么担忧，忘了我的痛苦在阿妈身上会成倍的增加。
翠翠在夏天死了，她被离河的水带走了，在为阿妈捉鱼的时候，一脚踩空，水流湍急，立刻把她冲进深处，阿妈的止咳药方里有鱼，夏季白日我陪着阿妈的时候，翠翠便去捉鱼，我永远想不到，如此水性好的孩子怎么会被河水带走，阿妈很是自责，她说不是离河带走翠翠，而是她带走了翠翠。翠翠离开家被阿妈带过来的时候没有哭闹，她像我同她去离河岸时一样，蹦蹦跳跳，翠翠在我和阿妈面前从未哭过，她永远是活泼好奇的模样。我也后悔，我从未捧起过翠翠的脸，我不知道翠翠的轮廓，我只记住了她的声音。
秋末，阿妈又找来一个女人，比我大上几岁，她来照料我和阿妈的生活，我要她带我去园中，园中的茉莉还未枯萎，芳香存余，我折下一支，再踏上那条翠翠陪我走了多遍的通往离河的路，我将茉莉扔入水中，河水翻涌着，细微的浪数次扑向茉莉，茉莉扔浮在水面上，被淹没再浮起，漂向远方的斑点。
依然在秋末，阿妈耐不住了寒冷，在一夜长眠中悄然离去了，送行那天，秋风瑟瑟，吹落了园中一片的茉莉，我坐在床边，双手捧起阿妈的脸，她因秋风吹得冰凉，茉莉花瓣落下，落在我的手上，落在她的脸上。我生命里最后一块温暖的角落也没有了。
入了冬，我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新请的女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照顾我，被翠翠修剪过的柳条还未恢复到先前的长度，窗外一片寂静。
03
又是一年春。
我辞退了她，她说她领了阿妈的钱，不能留下我一人在这，我决心要出门走走，坚决要她离开。
她临行前，园中茉莉盛开，我折下一支赠予她，祝福她平安。
两年前的夏天，在离河岸边，第一次翠翠和我来到这的时候，翠翠问过我，为什么不淌过离河去找你，我苦笑着回答，因为已经看不见了呀，翠翠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她说，我带你淌过河，我陪你一起找他。
古镇巷旁垂柳渐绿，离河水涨，园中茉莉盛开。我又折下一枝，沿着与翠翠走过的路来到离河边，我攥紧茉莉，与人一同淌过离河，离河对岸，这是我失明后第一次到达，我告别阿妈和翠翠，踏上离河对岸，此刻我又与你更近了一步。
送君茉莉，劝君莫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