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沟口往里走,大约七八里后,就是秦岭刘家沟沟垴了,这里还住得有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门前的一段石堡坎,虽然历经了山中无数个岁月的洗礼,但看起来还是很结实。大门前看样子原本应该有一个缺口,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被堵上了。新填充进去的石头,规整而紧致,上下都是薄薄的石板,只有中间那几块稍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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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户道路左边,有一间低矮的土墙房子。
这房子不像是牲畜圈,因为门开得不对,实在有点太小了。更不像是堆放杂物的空间,明显太过正式。到底是用来干啥用的?当我们后来和主人交流得知答案后,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估计谁也不会猜到它的用途。
过了这间略有些神秘的小房子,在前面老房子旁,出现一堵石砌的山墙。这石头墙本身并无特色,特殊之处在于墙底居然有一口水井,直径1米多宽。
秦岭的高山地带,地下并没有汹涌的暗河,山民开凿出来的这些水井,里面的水,其实都是从山体里渗出来的。当地人告诉我们说,他们都把这种井叫甜水井,每家每户都会开凿一口。
靠着山挖一个坑,里面就会渗出水,水聚集到一起,就是日常的水源。
井里有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当我走近了,往这水里望下去时,却发现里面居然游着十来尾瘦瘦的鱼。大的有手指那么粗,小的只有笔帽那么大。
山这么高,附近又没有大江大河,这鱼从何而来?难不成飞来的?鱼自然没长有翅膀,是从鱼卵孵化而来的,但这鱼卵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的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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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男主人正在劳动。他脚下的地上,铺满了黄豆秸秆。秸秆上面,是已经被晒干的黄豆荚。
“大叔您好!忙着干活咧!”见对方年纪不大,我们喊了声大叔,开口打了个招呼。
“来!来!来!这边坐!”戴着草帽的男主人,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热情地回应着我们,然后又抬脚走向屋里,急忙忙去取凳子。
“谢谢大叔,打扰你干活了!”
“没事!没事!不要紧的!”
山里的生活,每一天吃啥做啥,全靠自觉,全听自己安排。农活干多干少?活儿精细到什么程度?也全是自己说了算。这是农耕文明的业态,也是上千年来人们生活的方式,好过我们每天按时按点上下班的忙忙碌碌。
正在打黄豆的大叔,他手里使用的劳动工具,总共是三件,分别叫梿枷、木叉,木耙,其用处分别为打、筛、耙。虽然时代发展到了今天,但秦岭刘家沟这样的小地方,生产生活的方式一如既往般原始和简单。
“这房子这么大,好几间呢,是你一家人住的么?”看到大叔家的房子有一大排,我们好奇地打听道。
“我一家人那里用得着这么多房子哟,这是我哥和我两家人住的。”大叔告诉我们,他哥一家人如今已经搬走了,所以这房子一半都是空着的。他还说,其实他和他老伴平时也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住哪里?”
“我们平时主要是在西安城里带孙子,只是种庄稼时才偶尔回来。收拾完这些豆子,我马上就得进城去。”
“杏坪乡-杏坪村-255”,看着大叔家门上的门牌,想着秦岭山中的变迁,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里虽然不是我的故乡,却和我的故乡一样,正在逐渐荒芜。时代逼着人变化,乡村已经留不住人了。未来的山中,只会剩下硬生生的寂寞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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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麻烦打听一下,那边那个小房子是干啥用的?”我们指着刚才入户时看到的那间小房子问道。
“以前我干活用的,在里面造纸!”大叔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不过已经好几年没用过了!”
“啥,造纸?你以前是造纸匠?”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大叔,竟然还是一位手艺人,我们惊喜地问道!
“是的,用构树皮造纸,从年轻时一直干到前几年,造了几十年,大半辈子呢!”大叔回答说。
我们询问大叔家中还有没有剩余的纸,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
“还有一些,我带你们去看!”大叔爽快地答应了,带着我们来到屋中。
“这就是构皮纸,不过就剩下这一点了,其他都卖完了!”望着床尾一叠叠纸,大叔告诉我们。
我有强迫症,见着整齐的东西后,总是忍不住想数一数。于是我大概数了数这一叠叠的纸,剩余的这一堆,大约每列18-20捆,总共6列,一共是100多捆。
“这纸咋卖?每张多少钱?”
“20块钱一捆,一捆有50张。”
大叔说他造的纸,主用用处不是写字,而是农村在过年过节时,或者办丧礼祭祀时用的。
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两个五屉柜式样古朴,已经使用了许多年,应该是大叔年轻结婚时置办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还有一些日常生活使用的杂物。要说与别的秦岭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屋内的这面墙,大叔家这墙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电话号码。
“都是以前需要用纸的人留下的联系方式。这条沟就我一家造纸,以前最多的时候,我一年要造七八万张纸呢,附近镇上用的都是我家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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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跟谁学的?为啥现在不造了?”我们继续好奇地打听。
“下河那边有造纸铺,我先是跟着人家看,看多了就回来自己慢慢试,试着试着就会了。”原来大叔的造纸技术,还是无师自通的。
“学会了以后,我先是和我哥两个人干。后来兄弟两人都会了以后,就两家人分别做。我家这边呢,是我带着我老伴一起做。一直到前几年,老伴要进城给儿子带孙子,我们这才不造了。没得人帮我了,造纸最少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忙不过来!”
造纸术是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大叔所造的构皮纸由来已久,柞水县志记载:唐至德三年,(柞水)引进造纸术,土人碎构皮为浆而作。
在当地,造纸也叫捞纸、抄纸,用这种方法造出来的纸,亦称麻纸。这类麻纸的产量,史料记载,在光绪二十九年时,柞水约为200万张。
“这技术学会之后,一试就成了?”我们询问大叔当年“无师自通”学艺的细节。
“哪有那么容易呀!”大叔说,刚开始的时候,他造出来的纸不是太厚就是太薄,不均匀不齐整,是后来摸到了窍门才好的。
我翻看过相关的造纸技术文献,知道造纸最难的一步叫“入药”。所谓“药”,其实是一种纸张分离剂,这是造纸工艺的核心机密,匠人们一般秘不示人。这个环节大叔竟然能够无师自通,看来确实是一个聪明之人。
抽出一张大叔造的纸,我轻轻地触摸着纸的纹理,感受着先祖们的智慧,回味着秦岭山中曾经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
这构皮纸呀,实在是来自秦岭大山的又一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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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告诉我们,造纸用的构树,就生长在附近的山坡上,到处都是。他说构树是一种特殊的树木,长得很快,越是砍伐长得愈盛。他还说,现在造纸是污染行业,但这构皮纸的制造过程对环境并无污染,造纸剩下的废水喝都没得问题。
听着大叔的介绍,我们对造纸的工具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四处观望,除了那间小房子外,在房前屋后却并未发现别的工具。
“有的,有的,我哥家那边还有一些,我带你们去看!”大叔领着我们来到一个杂物棚里,几件竹制的工具出现在眼前,但上面早已落满了尘灰。大叔说,造纸用的工具,主要有镰刀、穰刀、穰磓、纸槽、纸帘、压榨器等等。“那些竹制的东西容易损坏,留不住,其它的因为没用,丢的丢、仍的仍,剩下的确实没几件了。”
因为没看到造纸工具,我们只好继续打听造纸的流程和工艺。
“造纸麻烦得很!把树砍回来,把构皮剥下来,先是在水里泡,再是放锅里烧火蒸,再放到石灰水里泡,泡软后洗干净,再用石碓打,打成细末,最后放到浆池内搅匀,用竹帘子捞出来就是纸了。”对于造纸的工艺,大叔了如指掌,说起来术语很多,我实在记不全。
见到有人细细打听造纸的事情,大叔很开心,又领着我们来到那间既不是牲口圈,也不是杂物间的小房子里,告诉我们眼前这个石头池子,就是他当时造纸用的纸浆池。
“这个环节我们叫捞纸,先把弄好的纸浆加水放在抄纸槽内,使纸浆浮在水中,然后把竹帘从槽中抬起,让那些纸浆均匀地平摊在上面,形成薄薄的一层,最后把它们放在湿纸堆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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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已经很久没人与他说过造纸的事情了,大叔把憋在心里的话统统向我们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大叔只是很遗憾,说这地方再也没人会造纸了。
“你这技术,没教给孩子?”
“娃读书上了大学,现在在城里搞装修!”大叔说,造一回纸其实挺辛苦的,从采料到揭纸,有近20道工序,70多道具体操作,每次都需要起码一个月时间,有点太辛苦了。
我们在大叔家停留了快一个小时,细细地听大叔讲述了造纸的各种故事。我们离开时,大叔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石头,问我们看到了啥?我们说那堆石头明显被烟熏过,大叔说那就是当时蒸构皮的灶头。
随着一代人退出历史的舞台,一门手艺就这样消失在了秦岭山中!
作者简介
专业行走,著有散文集《远村行走》,贾平凹老师、比尔·波特先生倾情推荐。